六
搞不清是谁带头立了这么个规矩,星期天吃两顿饭,尽管有人不习惯或牢骚或反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却一直在军营里延续着。
吃过上午这顿饭,古义宝决定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他自己发自内心要做的,没有谁给他提示或启发。做这件事的念头在古义宝心里活动半年多了,他要实实在在感谢赵干事赵昌进。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古义宝打心里明白,没有赵干事,出了三连不会有人认识他古义宝;没有赵干事,他的名字也登不到报纸上;没有赵干事,他就当不上先进;没有赵干事,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当上给养员;没有赵干事,身边的人也不会只是羡慕忌妒他。赵干事在古义宝心里是圣人是救世主,像尧、舜、孔夫子、伯乐。如果要他叫赵干事声爹叫赵干事声爷,他会当着众人响亮而充满情意地叫。
赵干事不要这些,他不要古义宝叫爹叫爷,也不要古义宝感恩戴德,更不要古义宝任何回报,他什么也不要。赵干事一见到古义宝除了关心就是帮助,除此没有一句题外的话,他只要求古义宝一切都按他的心愿行事,按他的心愿做人,这就是最好的报答,别无他求。尽管他们俩接触这么长时间,古义宝对赵干事的了解只停留在名字和职务上,连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老家在哪里,现在住什么地方,一概不知。当古义宝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十分惭愧,于是他一心一意要正经感谢赵干事。这个念头在心里憋好久了,没有机会表达而让他时时悬挂在心。
愈是如此,古义宝愈想这件事,想得最多的是该怎么感谢他。说感恩的话,他口拙舌笨,他的几句话又值得了什么呢?送礼,他一个士兵能送什么呢?也不知道赵干事需要什么。帮忙,赵干事需要他帮什么呢?他又能帮赵干事什么忙呢?古义宝思来想去没有着落,心里就只好一直亏欠着。
古义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利用星期天进城到师机关宿舍找赵干事,到他家看一看,认认他家的门,兴许能帮他做点什么。
古义宝第一次走进师机关宿舍大院。高高的大门楼,全副武装的执勤哨兵,院里有楼有院,大机关的森严让他有点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进了大院往深处一走,古义宝的紧张慢慢松弛下来。原来机关大院也是外紧内松。大门楼挺气派,院子里面却是另一派情景。没有水泥马路,也没有花坛;没有亭台楼阁,除了那一片首长的独立小院外,两边都是一排排紧蹙在一起的破旧低矮的小平房;一排排房子间本来就没留下多少空间,后排的又紧挨着前排的后墙盖起了一个个小草棚,以小草棚为依托一家家又用破渔网、小竹棍或草帘子之类的东西围起一个个鸡窝;一帮小男孩在追逐打闹,一帮小女孩在跳猴皮筋,喧闹中还夹杂着鸡们打情骂俏声。古义宝走进院子还闻到了一股难言的奇臭,有机关干部提着大粪汤在鸡窝旁的一席席小菜地里施肥,各色蔬菜在奇臭无比的鸡鸭人粪的滋补下长得生气勃勃,一片欣欣向荣。机关干部星期天都挺忙,有的在剁菜拌鸡食,有的在侍弄菜地,有的在修鸡窝,有的在帮老婆晾衣服……
古义宝问了五个人,敬了九个礼(最后一个忘了还礼就急着转了身),记不清穿了几排平房,终于找到了赵干事的住处。
门口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啜泣,小女孩她妈(一位模样挺利落的女军官)在门口脚盆里洗衣服。女军官一边洗衣服一边不让嘴闲空教训着啜泣的小女孩,一点也没顾及古义宝的出现。
“你站不站起来?还草莓!你以为你是公主啊!我烦着呢!再瞎胡闹看我不揍你!”
“人家都吃了。”
“你跟人家比,人家爸是首长,你爸是什么,是写点破文章烂材料的破干事,连点鸡饲料都买不来。你没见鸡都饿着没东西吃嘛!你还来添乱,我现在没工夫理你,惹火我你屁股别怕疼!”
其实她不过在不停地说,压根儿就没注意小女孩在不在听,也不管小女孩听了她的教训后有没有反应,似乎她也不指望小女孩要有什么反应。
古义宝犹豫了一会儿,乘女军官抬手捋头发那空,不失时机地敬了进院后的第十个军礼。
“首长!”
“首——长?你是叫我?”女军官抬头看着古义宝,再看四周没别人,狐疑地反问,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叫她首长。
“赵干事是在这儿住吗?”
“住是在这儿住,你在这儿可找不着他,人家是大忙人,全军头一号大忙人,星期天也不着家。”女军官不顾古义宝有何尴尬,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数落着,“这儿是他的招待所,有事你明天到办公室去找他。”
“首长,那我不打搅了。”古义宝又敬了个礼,可惜女军官没看他,她也没领会到古义宝对她的尊重。
古义宝出大院上了街,心里挺别扭,他说不清为什么别扭。是为女军官的不客气,是为赵干事抱屈,或许都有点。像赵干事这样的好人,一心一意为工作,诚心诚意帮助别人,自己家里的事情一点都顾不上的好人,妻子竟这样对他。古义宝愧疚顿生,他是为了帮助自己这样的人,才丢下家不管,才落得让自己的妻子埋怨,真冤了他亏了他,可自己又能帮他什么呢?
古义宝想起刚才女军官的那些话,先到街上买了三斤草莓。草莓初上市,挺贵;再贵,比起赵干事对他的恩德算得了什么呢!
古义宝捧着草莓回到赵干事家。女军官在门口晾洗好的衣服,漂亮的小姑娘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妈仍一边晾衣服一边教训她。古义宝没再敬礼,也没再喊首长,直接把草莓给了小姑娘就转身走了。
“哎!同志你,你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