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一早,玉华离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记旅舍去执行任务,只走到半路,就听说昨晚突击检查,从德记抓了许多人,暗自叫声:“坏了!”又匆匆回头。大林听见这消息更加紧张,对玉华说:“设法通知小林暂时躲一躲。”又说,“我三天后再来。”五分钟后,他离开进士第赶出城去。
玉华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么大事,她是个相当沉着的人,和往时一样吃完早餐就上学校,外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上课钟还没响过,和平时一样,学生都在校园里活动。她无意中遇见那德记旅舍老板娘的女儿,想起大林委托的事,便把她拉过一边,问起昨晚突击检查的事。
那天真女孩学她娘口气说:“闹来闹去,还不是为个钱字。”玉华问:“怎么说的?”小女孩道:“什么事也没有,各罚大洋三元就放啦。”说着又咯咯地笑,“听娘说,有些客人损失很大,有个从禾市来姓黄的客人,身上带的钱全给搜走,现在连吃饭也成问题哩。”玉华注意地倾听着。“说是来找亲戚的。对人挺和气,就是运气不好,亲戚没找到旅费倒叫人抢了。”说着,上课钟已响,学生们纷纷赶进课堂,玉华知道那个人无事略为安心,可惜大林已经走了,她一时又无法通知他。
早饭后,老黄又在东大街十八号出现,他是去打听消息,顺便对昨晚的事打个招呼。大街上很热闹,来往的大都是东门外的农村妇女。她们挑着柴草、农副产品,罗列在街道两侧空地上,等候买主。店铺都开了,生意却很清淡,农民在自己挑来的农副产品卖出前,是没有现款买所需东西的。不过,街上谣言却很多,人们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论,说省城非常吃紧,又有一支红军从中央苏区打过来,中央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那支红军现在已打到离刺州二百里地区,随时都有打进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维国连日在调兵遣将。大家都在说:“看来又要拉夫啦。”老黄心想:“怪不得进城的尽是妇女。”
他到十八号去,那个光头黑面的少年不在,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在掌管店务。他照样买了包红锡包,想打听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妇女只说了声:“有事出去了。”便招呼别的主顾去了。他在那儿周旋了好一会儿,不得要领地又回旅舍。
他以为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关系,也许他是到什么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样买了包红锡包,那中年妇女也不在,换来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他又向他问起那少年,店老板倒还和气,只是说:“有事下乡去哪。”老黄有点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店老板摇摇头。老黄回到德记问女店主,他的亲戚来过没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样,时刻在等他,就是没见人来。”
老黄起了狐疑,他想,他这次来的任务急迫,论理关系已接上了,该有人来找,为什么等了这一天,走了两趟,还没点动静?他回到房里,躺在**,抽着烟卷,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许他迟到了,引起怀疑;也许是昨晚客栈出了事,引起怀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关系,他该怎么办?他现在是身无分文,靠那好心肠的女店主借钱度日。时局紧张,一个人待在这儿什么事不会发生?一时也焦急起来。
他忽又想起临走时,市委书记曾对他叮嘱过:“要记住,你去的地方,是个白色恐怖非常厉害的地方。在那儿坚持工作的同志,都是双手提着人头过日子。接关系时,也许不会像平常那样,因此千万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难就给组织写信。”他反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难时候?为什么不给市委写封信呢?论理在他安全抵达目的地后,也该给组织打个招呼。因此,他便到柜台上,向女店主借用笔墨,并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笺。
半小时后,他把信写好了,信上说:“……此间货源奇缺,而采购者极多,常有抢购现象发生。弟因交通故障,来迟一天,货主借故拒交欠货,且避而不见,只得暂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听候解决。只与货主原约如期交货,货主今拒不见面,交涉无门,使弟进退两难。见信务速函货主,促其履行诺言,以守商誉,亦免弟空手而归。至切!至切!”他把信反复推敲一番,认为相当妥善了才去付邮。
但他也没有放弃机会去找关系,每天还是上十八号去买红锡包。只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见面……
八
大林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才回城。
玉华还没回家,小冬上学去了,因此进士第内异常清静寂寥。玉华娘听陈妈说“林先生来啦”,认为是个时机。这个因丈夫是个读书人,一向被尊称为先生娘的老年人,许多时日来就想找大林单独谈一次话,解决有关他和玉华的婚事问题。他们接触虽多,总有玉华在旁,她怕玉华骂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畅所欲言,表达一番心意,有许多想说的话都闷在心里。难得有这样机会,她和大林单独在一起,因此她便摸进书房,并对大林说:“阿林呀阿林,我们这座院子少了你一个,就像空了半边屋。”大林笑着说:“是伯母过分宠爱。”玉华娘道:“说真的,我们家就是少了个男人,要是你能搬过来……”大林还没全理会她的意思,开口说:“我现在不就是把它当自己的家吗?”玉华娘一阵高兴:“你也这样想就好哪。”又进一步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你该成家立业啦,玉华也该有个丈夫,你说是不是?许久来,我就想单独找你谈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开口,“你们要好了许多年吧?”
这个突然袭击使大林大感狼狈,面红着。玉华娘却很得意,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玉华今年是二十九岁,你的年纪?”大林说:“也是二十九!”玉华娘表示满意:“不正好?说真的,在没有知道你们已经要好时,我真担忧呀,一个二十九岁姑娘还没有婆家那还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样,不反对。不过自由来自由去,总得有个结果,不能一辈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聪明,人也不太难看,不怕没人要,过去要讨亲事的人可多哩,门槛也快给踩断,都叫她回绝,现在也还有许多人想来说亲;我担心的是人家笑话,俗语说:人言可畏。这些年来外面说的怪话,三进大屋也装不完呀,什么独身主义呀,什么同**呀,什么白虎星呀。背着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过多少眼泪,她呢,却一点不在乎……”说着说着,她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泪水也掉了。
这时忽见陈妈带着小林匆匆进来,小林见面就说:“阿林,怎么现在才回?”大林知道有要紧事,对玉华娘说:“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话以后再谈吧?”玉华娘有点不舒畅:“又被小林岔断!”还是起身告辞。小林汇报了德记被搜查和这几天来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给他。大林把信打开,是一封普通商业来往信件,他略为看过之后,便跑到对面客房去,用茶水涂抹着信背,于是出现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黄同志业于十九日抵达你处,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他现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苦于无法与你们联系。信到之日,务速与之联系,协助其转移至安全地点,以利工作开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复地读了几遍,点上火烧掉,才又回到书房。他兴奋地对小林说:“现在情况已闹清楚,老黄是自己人,你现在就到德记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现在就把他带到这儿来。”大林对这年轻性急的同志带着批评口气说道:“你忙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哩。你到德记去找他,对他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了,正在等你。一听你说,他一定会跟你走,你就把他带到清源村口大榕树下,那儿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小林受了批评倒没有什么,他很了解这位领导同志的脾气。他默默地记住这一段话,正待出门,忽又记起:“玉华同志告诉我,老黄同志带来的路费全给派出所搜去,这几天的吃住还欠着哩。”大林从身上拿出五块银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来的同志为难。”
小林走后,大林便进内室去向玉华娘告辞,玉华娘吃惊道:“玉华还没回你就走?”大林道:“请伯母转达一声,过三几天我再来。”玉华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说:“看你这样东奔西跑的,连饭也不吃就走。下次来,可记住把行李搬来。”大林笑了笑:“谢谢伯母。”便伸着那又长又健实的腿,匆匆地走出进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离城十里地的清源乡。
清源是个侨乡,却是个穷侨乡。全乡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壮男人出洋谋生。因此这乡有三多,守活寡妇女多,老头幼孩多,童养媳多。男人出洋虽也被称为“番客”,但不是去当“头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数人每年只寄两次侨汇,逢年过节才有;光景差点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侨汇,也有几年才寄一次的。乡里土地不多且多贫瘠,要依靠土地是无法为生的,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谋生的原因。
留在乡里的妇女大都非常勤劳,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侨汇多、家景好些的,还得做些手艺贴补家用。侨汇少或侨汇断绝的,大都到外乡去当短工找家用。因此这乡妇女又个个是身强力壮,一条扁担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劳动力。
这乡盛行养童养媳,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童养媳,她们从更穷困的乡村买了三五岁的幼女来养,到了十四五岁就草草成亲。这些年轻妇女和丈夫拜过天地,共同过日子不上一年半载,丈夫就到南洋去。幸运的三五年回来一次,也有十年八年才回来一次,更多是渺无音讯,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因此大多数妇女都在守活寡。
妇女们有苦无处申,只能去找其他寄托,乡里盛行“关三姑”“关太子”“找神明”各种迷信玩意。大多年轻妇女都纠合志同道合的结成“姊妹会”,有因丈夫回乡不愿同房而自杀,有因亲人离家日久,音信全无,感叹长日难过,集体投江自杀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自从党组织在这儿开展活动后,情况就有了改变,不少妇女参加了组织,极端封建反动的姊妹会,在活动时候也有了新的内容。经过一番经营,慢慢地也成为党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
大林进清源乡,习惯地不从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树旁就有一条小路,转进小路,通过一片龙眼林,在一间独家寡屋前停住。这农户有一只脱毛老狗,平时除了吃喝外,大都蜷卧在泥地上闭目养神,每遇有陌生来客,也会抬头懒慵慵地吠叫两声,算是提醒主人注意。这时,它见有生人到来,像在例行公事似的,睁开昏花老眼,有气无力地对大林吠叫两声,又埋头养神去了。
听见狗吠声,从屋里走出一个竹竿型的中年妇女,问了声:“谁呀?”一见大林又笑着说:“是阿林,老六还没回来哩。”大林说:“没关系,我有别的事来的。”一直伸着长腿朝里屋走。他们到了堂屋,那中年妇女要打水给大林抹面,大林却说:“大嫂,别忙,先帮我做点事好吗?”那中年妇女笑道:“你什么时候叫我,我没答应过?”大林连忙道:“大嫂说得有理,我把话说过哩。”中年妇女从灶间又搬出水壶茶碗。大林说:“请你到村口大榕树下等两个人。”
这中年妇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了解蔡老六一样,是了解大林的。从前陈鸿来过他们家,每次来总要关在房里和老六谈到深夜,匆匆过了一夜又回去。当时她还不知道陈鸿和老六是个什么关系、在干什么,她习惯于过小媳妇日子,对男人的事从不过问,只是心中疑惑。后来城里贞节坊上挂了陈鸿的首级示众,说他是共产党要人,才明白陈鸿是个什么样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干什么了。陈鸿牺牲了,却来了个大林,看他的行动和陈鸿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陈鸿,也敬重代替陈鸿的人,听见有什么吩咐,总是卖力去做。
听完吩咐她走进卧室,围了腰兜,披上头巾,边出房边问:“那两个人我认识吗?”大林道:“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就是那个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对,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齐齐,说声:“我知道啦。”正待出门,大林又把她叫回头,低声叮嘱:“见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带来见我,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们后面有没长‘尾巴’。不管有无,马上来通知我。”玉蒜点头道:“我知道。”大林又道:“可不能大意。”玉蒜笑笑,顺手挽只竹篮,里面还有半篮子晒干了的荷兰豆,匆匆出门。
九
小林离开进士第,径投第一巷德记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马上就找到老黄。老黄正待出门,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处乱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号。他估计给市委的信已经寄到,也可能有复信,他想去打听打听消息。可说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他高兴地伸出手,热烈地和他握着。
小林有点内疚,很不自然,老黄请他坐,他不坐,只说:“真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些日子。”老黄心中有数,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兴奋,说:“不干你事,你们有困难,我知道。”小林又低声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正在等你。”老黄心急道:“什么时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说:“现在就去。”老黄立即答应了。说着,他就赶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从口袋里摸出那五块大洋:“你的亲戚叫我把这点钱带给你,好付清房租伙食。”老黄笑道:“你们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