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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行期延误不能怪他,他是十六号动身的,原打算当天到达,可是旅途出了事故:客车遇到袭击,接连又有几座公路桥被焚毁。传说纷纷,有的说是红军游击队干的,有的说是许天雄股匪干的。桥梁被破坏,公路车就不得不在中途停站,因此耽搁了三天。

他走过大桥,在进城门前,又遇到一次检查,但这次检查马虎得多,仅摸摸身就放过。一过城门,在他面前就出现一条宽敞新辟的大街,这条大街旧名南大街,新名叫作中山大街。看来开辟不久,路面刚在铺,两旁店铺有的已建造新楼,有的正在打地基,有的老房被拆,新房未建,张开个大口,极为难看。街上行人拥挤,大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泥水工、石工、木工,他们都是建筑公司临时从外县招雇来的。他们吃无定处,居无定处,因此沿街小饭摊、骑楼、马路旁,随处都可以看到他们。这时已入夜,地方不靖,大街两侧店铺一早就上了门板、锁上铁闸。

石匠在入暮的大街上,怀着异乎寻常的心情,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暗自盘算:“该到哪儿歇脚?”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十字街口,正是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叉口,他又想:“接关系的地点是在东大街,为什么不在东大街找个旅舍过夜?”

东大街比起南大街又是一番情景。东大街的马路还没拆,仍然是一条古老、破旧、拥塞的旧街道。路面很窄,用青板石铺成,高低不平,又是阴暗、潮湿。两旁全是一些油、盐、酱、醋、瓷器、农具、小杂货等供应农村需要的小商铺。和南大街高楼大厦、钱庄、洋货绸缎庄,截然不同。据说住在东门外农村的农民都是些穷苦人,他们从祖宗时代起已习惯于一早挑着自己的农产品进城叫卖,换取所需的日常用品回去。

东大街又是通省大道,来往行旅多,这些远方来客走进城门,刚好入暮,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和吃。正如他在南大街所见的,这东大街大小店铺也是一入黄昏就上门。只有客栈、饮食铺一片繁闹。这条大街的特点是横巷多,每隔三几十步,就有一条横巷,巷口有木栏,栏上挂有大小灯笼十来盏,上书第×巷有某某高等客栈、高等旅舍,欢迎投宿。入夜以后灯笼齐明,煞是美观。

石匠从南大街转向东大街,要经过衙门口。那儿有一个大衙门和一座钟鼓楼。那衙门就是刺州专区专员公署,同时又是刺州专区保安司令部,周维国就住在这儿。这专署是全城最大的建筑物,正面是三层楼高的白色洋灰牌楼,高悬“以党治国”四个蓝色大字,两侧是二层楼高的高墙,墙外围以蓝漆铁栏杆。巍然屹立,予人一种威迫感觉。

对着衙门的正面大门,有一道粉白高墙,墙上用蓝色大字写着“十杀令”。所谓十杀令即:凡所谓“参加共匪者”“私通共匪者”“窝藏共匪者”“明知故犯者”……皆“杀无赦”!在高墙下排列有木笼多具,这种木笼又名站笼,受害者被反绑着双手闭于站笼中,仅留头部在笼顶,笼顶有夹板,板中开洞,刚好夹住受害者颈部。据说凡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在被枭首示众之前先要进站笼示众三天。这种野蛮刑具在这儿原没人看过,从周维国来后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数日有增加。那石匠偷偷一数,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过钟鼓楼就是东大街。石匠一进街就开始注意挂在木栏上的灯笼。由于外县赤贫农民大量涌进刺州找寻生计,各建筑公司招工头适应需要又都在各客栈内分设招工处。因此各家客栈一早都宣告“客满”“恕不招待”“明日请早”。石匠费了好些周折,才在一条叫第一巷的横街,找到一家自称为“高等旅舍”、实际却比普通客栈简陋得多的旅店。他一进门,女店主就声明:“床位没有,只剩下一间高等房间。”石匠心内明白:原来如此,不然也早挂上“客满”啦。他说:“只要有个地方过夜就行,管它是不是床位!”

办完登记手续,净了手面,石匠出去接关系。女店主满意地在旅舍门口挂上“客满”,正在柜台上督促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抄旅客日报表,以便送派出所备查。看见石匠要出门,便警告着说:“先生初来敝境,不了解情况,我现在就告诉您几条规定,免得自讨麻烦。我们这儿,九点戒严,十点查房。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石匠谢过说:“我一会儿就回!”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当热闹,经济饭店、小饮食摊到处挤满狼吞虎咽的人,几乎全是外地口音。石匠找到一家卖鱼丸肉粽摊子的,叫了一碗鱼丸、一只肉粽,边吃边和摊主聊天。他故意问:“老板,现在离戒严时间还有多久?”摊主道:“还早哩,有一小时。”石匠又问:“时间不多哪,你这些货卖得完?”摊主满腹牢骚地说:“没有办法,地方不太平呀,闹土匪又闹共产……”石匠问:“四乡不太平是没军队,你们这儿有中央军。”

摊主苦笑着:“先生刚到敝境的吧?四乡闹的是土匪,我们城里闹的却是共产。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杀了一批,衙门口的站笼都装满了,说在牢里还有一大批。”他四面张望一会儿又低低地问:“先生是从省城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到了红军,连省城也破啦?”石匠道:“我也听说过。”摊主唉声叹气地说:“你打我,我打你,没个完,只苦了我们小百姓。从前我们这儿驻的是民军,三天换一个司令,五天换个专员。后来来了××军,住不了多久又闹反,说是反对蒋介石,成立什么人民政府。蒋介石派来飞机一炸,不上十天半个月又垮啦。现在又来了中央军,日子更难过,天天在闹杀人,说是杀共产党,天知道哪来这许多共产党,越杀城里共产党越多。乡下比城里更糟,说是人人皆匪,乡里老大三番四次地来请,中央军怕吃亏,只是拖,不敢出去。”说着,又频频摇头。

石匠付了钱,问:“老板,找十八号门牌往哪头走?”摊主道:“往前走,再过十家八家就是。”石匠谢过他的指点,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号门牌。那是一间小杂货铺,铺门紧闭,只有一线灯光从门缝漏出。石匠左右顾盼似无可疑的人跟踪,便上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平头、圆面、大眼的少年人伸着半边脸出来问:“找谁?”石匠和气地说:“打扰。有香烟卖吗?”少年机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说:“关铺啦,明早来吧。”石匠道:“请通融一下,我是从外地来的,买了就走。”少年人问:“要什么牌的?”石匠道:“红锡包!”说时,把语调特别加重。少年人道:“有,请进!”

这家杂货铺规模不大,但吃的用的东西都卖,自然也卖香烟。石匠接过一包红锡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烟,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视着他。石匠问:“生意还好?”少年人答:“过得去。”石匠边抽着烟,边又自言自语地说:“是非常时期,交通真不便。从禾市到这儿,平时半天路程可到,这次却走了四天。”少年人还是不露声色:“先生是刚从禾市来的?”石匠道:“是呀,十六号那天动身的。”少年人又问:“先生尊姓呀?”石匠道:“老黄。”那少年人心跳着:对啦,是他!却又故意问道:“先生是来找活干的吧?”老黄微笑着说:“找亲戚来的。我有个表弟叫德昌,就住在这儿。”少年人问:“已找到令戚?”老黄摇摇头:“是今天下午才到,地生人不熟,现暂在第一巷德记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说着,起身告辞。

这少年叫林志强,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员,在组织内部都叫他小林。他利用伯父开的这家小杂货铺,担任特支对外的联络工作。从上级把接待一位来自禾市同志的任务交给他后,他就不分日夜守在这间铺子里,等待那位同志。他从十五号守到十八号,一直没有人来找他联系,他耐心地再等待着,十八号过去了,十九号又来了,还是没有人来,他真焦急!想不到这时却有一位自称老黄的人找上门来。暗号是对的,可是他不能就这样按下,组织上告诉他:把对方样子、联络地点记下,转达就行了。因此当那自称老黄的人走后,他就匆匆地从后门转出去,赶到第二巷进士第找德昌同志。

进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时候当过进士,人称为蔡进士。虽已事隔几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没落得差不多了,但人们对这巨大宅院还怀有几分敬意。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还受到尊敬。宅院很大,花园亭榭样样俱全,虽年久失修,三进大屋已倒塌一进,花园也变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横匾,朱漆大门。

小林一口气走过第一巷转进第二巷,敲进士第大门。不久,就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来开门。这一家人和他原来都是熟识的,那小男孩一见他更是活跃,说:“姊姊在书房。”说着返身就赶进内屋报信。小林低声问老妈子:“陈妈,林先生还没走?”陈妈道:“还和小姐在书房谈着哩。”

小林是进士第的常客,大屋里有几条路、几间屋、几块砖石,他闭上眼也数得出。没等陈妈带路他就拽开步一直摸进去,通过一条露天甬道、一道拱门,转过几个弯,又进两个拱门,才到一个大天井。这天井一边是白梅,一边是黄桂,有两个半人高的绿色琉璃金鱼缸、几十盆兰花。正面是个古香古色雕花镂木的大厅,两侧各有厢房一间,一间充当书房,一间是客房。书房门垂着竹帘,帘缝里漏出灯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在一张云石圆桌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年约三十,高身材,西装头,穿黄咔叽学生制服的男子。另一个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纪,中等身材,短发,白上衣黑短裙,观音面,柳叶眉,杏仁眼,长相非常清秀的女人。那男的就是周维国悬赏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却是林天成,同志们习惯地叫他大林。那女的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华,同志们习惯地叫她作女蔡。

大林从上次特支被破坏后,一直在这儿躲藏着,有时情况太紧了才下乡。但城里事情多,离不开他,三几天后又回来。这次他进城来接关系已有五六天了,从接到上级通知后,他一直住在玉华家。可是事情很出他意外,白白地看见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预定时间已满,但关系还没到:“是不是又出事故?”在这样非常时期,什么事不能发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于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玉华却主张他多住两天:“在我们这儿,凭大门口那块金字招牌,不会有人注意。”

正在这时,玉华的弟弟小冬直嚷进来:“姐姐,小林来了。”大林心想:“这个时候小林还赶来,该不会是……”正想着小林已掀开竹帘进来,心情亢奋面色发红,一见面就说:“大林,那个人到啦。”大林对玉华丢了个眼色,玉华便对小冬说:“小冬,你看什么时候啦,还不上床睡觉去。”小冬很不服气,顽强地抗议道:“每次小林来,你就叫我走,我不干!”小林忙过去安慰他:“小冬乖,听姊姊话,明天我给你做飞机。”玉华也道:“小林已答应啦,该高兴了吧,走,我陪你去。”她把小冬从书房拉走。

大林叫小林坐,问他有什么情况。小林把刚才所见的都汇报了。大林却在关心另一问题:“你对他暴露过自己身份?”小林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会那样傻。”大林点头称许道:“这就对。”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说:“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对人就不大敢信任哩。”一会儿又问:“我明天把他带来见你?”大林没有搭腔,只在书房里,伸着长腿来回走动。这是他多年来的老习惯,当问题一时不能解决时,他就慢慢地来回走动,他习惯于走着思考问题,而不愿意坐着思考。

他这时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上级派来的人,不在约定期间内到达?从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里,交通方便,行期改变了,另行通知也还来得及,为什么超过最迟的期限,上级又没有新的通知?仅仅为交通发生阻碍,还是另有原因?从上次特支被破坏,姓刘的叛变,陈鸿牺牲,整个赤色工会垮台,他对这个地区的新情况,对工作的艰苦性、复杂性有了新的认识。“敌人是强大、凶狠而又狡猾的!”他想。情况变了,应该允许大胆怀疑,会不会是老黄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来?有一个姓刘的已使我们够惨,不能再有一个姓刘的!……

时间迅速地过去,离戒严时间越来越近,而他还在无休止地迈步。小林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内心焦急,却又不知该不该提问。大林在继续考虑:如果不接,老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因公路桥被破坏,耽搁了行期,一个负责同志,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没有群众关系,找不到党,白色恐怖又是这样厉害,万一……他又如何能负责,对得起上级和老黄同志?

玉华把小冬交给她母亲,又回来。她从大林那副阴沉忧虑的面色,看出问题还没解决。低声问小林:“快到戒严时间了,你还不走?”小林也低低回答她:“问题还没解决啦。”大林忽然面对玉华:“玉华,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记旅舍有没熟人?”玉华沉思半晌:“有事吗?”大林道:“我想了解一个人,他就住在那儿。”玉华道:“店主是个寡妇,女儿在我们学校读初中一,算来也是我的学生家长。”小林问:“想了解那儿一位住客,你有什么办法?”玉华道:“我可以去找我的学生。”于是,大林下了决心,对小林叮嘱:“估计那个人明天还会到你那儿,你对他暂不表示什么。”小林起身,大林又加上一句:“路上小心。”玉华送走小林,回来后问大林:“明早不走了吧?”大林道:“看来走不了,坐下,我们谈谈你明天去了解些什么。”

大林和玉华是两个亲密的同志又是爱人,他们在禾市大学求学时,曾一起工作过,××军组织新政府时,大林奉派来刺州工作,两人又在一起。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联系,从工作关系来说,大林领导了她,从私人关系说,又是一对情人。因此大林在这个破落的进士家庭中,在这座古老的宅院里,地位也比较的特殊。

大林是惠县一个石匠的独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著名的石匠。他们的手艺扬名全省。他祖父雕石龙,他父亲刻石狮子,是全省数一数二的能手。豪富人家举凡盖宅院、修墓地,都要从老远地方把他们请来,更有些华侨资本家,从海外寄信寄钱来定制林氏雕品,由海道运出国去。

但这名闻全省的石雕艺人,家境并不比一个普通石匠好。他们一生精力都用在为地主、官僚建造高楼大厦、陵园墓地,细心地把一块块从荒山上开下的青石,雕成生动瑰丽的龙、凤、狮子、麒麟、梁山好汉,供人清赏,自己住的却还是败瓦泥墙的破屋,吃的还是三餐番薯稀粥。为生计,终年不得不离乡背井,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这豪富东家到另一豪富东家。

老石匠用简单工具雕琢了一辈子石头,双眼昏花了,背脊弯曲了,手脚也不灵活了,还得在石头上做功夫。他祖父直到闭上眼那一天还在问:“我那条龙还缺了个爪子没雕好,怎么对东家交代?”因此,当大林将近长大成人时,他父亲就下了决心不让他再做石匠。他对大林说:“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只喝一顿稀粥,也不能让你再当石匠。我一定要栽培你读书成器,出人头地!”因此,这门家传手艺到大林这一代就断了。

大林从小就聪明懂事,眼见家境凄凉,又深受他父亲“读书成器”的影响,也决心做个出人头地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小学读起一直读到高中,成绩都是优等的,在头三名中。但到了初中快毕业时,他父亲双目失明,不能劳动,断了生计,只靠一些徒弟周济过日,对他的供给自然也不能继续。但他还是决心继续求学,从进高中起就是工读生。

就在他进高中时,接受了一些进步书刊所宣传的马列主义思想影响,领会到勤工苦读也不是解决广大人民贫穷的道路。要闹革命、推翻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因此,他积极地参加了社会活动,加入了CY(共青团),后来又入了党。入党后他没有离开学校,还在禾市大学读书。不过,他这时进大学已不是为个人找出路,而是在党的安排下进行革命活动。

当时禾市大学的阶级斗争很尖锐,以地方实力派为背景的学校当局,对这样的局势采取了“学术重地,不问政治”的态度,提倡读书救国。但左派学生实力强大,且在学校中占有一定阵地,右派学生也不弱,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后来“蓝衣社”插入,右派实力增加,强制学校当局对左派学生采取行动,提出一批黑名单要学校开除,学校当局还是采取“不介入”政策,不敢接受,蓝衣社遂采取恐怖行动,因而打人、绑架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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