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正式不正式,只要我们爱,要形式做什么呢?”
真是笨了!笨!真笨!那有结婚不用形式呢?社会上旧礼教应当打倒与铲除了,难道新礼教也不要了吗?还是小姑娘不错,结婚当然要形式,不打锣坐汽车,然而在耶稣前面念“我爱你,我保护你”,这也是要的呀!因为他笨,那懂得社会上的哲学与公式呢?因此,女郎虽然是他的爱人,每月向他拿牛马生活换来的几十元钱去维持女郎的父母生活,结婚可就没有希望了!
不幸的笨家伙,他不知道拍主帅的马屁,高唤几声“拥护”却大骂主帅是军阀!原来他这次在徐州打奉军是很出力的——笨人什么也没用,伸出笨的手,拿起枪来,咬紧了牙齿,去送死,打冲锋,那倒不错呢——主帅见他是可笑的忠实走狗,可以升他一个连长,只因他不讨好,主帅怒了!把他送在党化圄囹中过了一个多月的囚徒生活,几乎要了他的脑壳,后来有人证明他是神经病,才幸而进长了笨家伙的生命,出了牢狱,可是官是没有得做了!
笨家伙却是一点也不苦恼,将所有的东西抛给了情人,和情人别离了。情人的脸上似乎在流着眼泪,他呢?板着面孔,好像没有知觉的木头,大步的上了轮船,一句情话也没有,心中还在说道:
“他妈的,你别要做出花样骗老子,老子走了,你也骗不到了,老子什么也给了你……”
于是笨家伙就如此无情地离别了他的情人。
情人也知道他太笨了!简直是一块粗糙的石头!而且又不做官了!而且他的东西也完全给了她了!而且说不定他要讨饭了……很聪敏的女郎不再爱他,也不再写信给他了……真的,写情书给这样的笨人做什么呢?
笨家伙并不是没有家庭,他有很富足的兄弟,有钱的姐夫,还有养得很胖的老婆。他真笨,不知道回家去做福太爷,却流落在上海做乞儿般的生活。他从党化圄囹里出来以后,便别了情人到家中去了一次。这次回来,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年以前,家中人们和有钱的乡绅们真不满意于他,他不知道钱是一样神圣的东西,去挣钱,他还要骂他的父亲和乡绅们是守财奴,不应当去欺侮穷人。(不欺侮穷人们乡绅那会有钱?)甚且他和演说一样,在无聊的失业的乡民前面宣传起来。说什么打倒大地主,还要打倒土豪劣绅,说这些东西就是欺负他们的魔王,要打倒他们穷人才能生存,才有饭吃……如此,引起了他的父亲和乡绅们的讨厌了!因为他的宣传确是有了效果,失业的流氓,叫化子,没有钱给地主的穷光蛋,简直准备暴动了!于是,就是那时,笨家伙被乡绅们和他的父亲指为“逆畜”,“下流东西”,用棍头打了出来——乡绅们和他的兄弟打他好像打野狗一样……
他这样的笨货,离开了家庭,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自杀?这个笨家伙他还不愿意去死呢!他在月光照着的江岸上,树影珊珊的深夜里,默念着人生的苦恼,他要摧毁现在的社会,他主张消灭社会阶级,世界大同……叱!笨家伙,他却想起社会问题来了。他上了船,还不愿意把这笨家伙丢在水里去,却把笨家伙带到上海来了。笨家伙到上海来干么呢?资本主义集中之焦点的上海,要他吗?他妈的!
笨家伙在上海做乞儿,在那很冷的天气里,他穿了一件龌龊臭得不堪的单衫子,也没有鞋子,头发很长,乱蓬在头上。脸上的污尘,简直不像一个人了——是个鬼——活鬼!他的声音也叫不出来了,见了人咱咱的唤着,伸出黑鬼般的臭手。晚间是睡在马路上,身体是冷得打战,红头阿三来了,在他瘦得只有骨头的身体上,用木棒乱敲一顿,他失去了知觉似的,勉强张开朦胧的眼睛,爬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骨头冷硬了,再也不能行走,于是又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似的好像死了一般,几次几乎给汽车压死。
笨家伙在上海做工,在跑马厅里割草,做洋大人的奴隶,将草割了给洋大人打球,跑马……。
笨家伙在上海做文氓,写着几篇莫明其妙的文章,什么打倒帝国主义……什么打倒民族资产阶级的军阀,……什么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革命……什么打倒资产阶级德漠克拉西的孟雪维克党……以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甚至要因此类文字而入狱的东西,送到编辑先生那里去,跪在地上,流着眼泪,求售……。
后来,笨家伙知道这样的笨人,在现代社会上实在不够生存的程度——因为讨饭是失望的,做工也没有得做了,文章那更是学者的生活与他不宜——他太无掠夺私产的程度了!这时,刚刚来了一个机会,一个好机会,当兵。他知道只有当兵还可做一个动物,不然,只有在马路上饿死了!于是他去当兵了。并且他还梦想着如果他有机会还要去革命呢!
果然,他当兵,官长因为他忠实,勇敢,愚笨,不知道怕死,给他由兵升了官——排长。
家人早已知道他在外做官了,却不知道他的官早已丢掉,还在牢里坐了一个多月。家人那知道呢?见了官回来了,那还了得!从前怨他的,骂他的,打他的……都来了,都来看官了。
人们告诉他,他的父亲已死了,老婆还比从前更美丽了,……他却和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一点感觉也没有,别要说眼泪吧,只沉闷着那副笨得可笑又可怜的面孔!
然而笨家伙还是个笨家伙,官的笨家伙并没有什么别样,大得可怕的面孔更其苍老枯黑了!笨家伙他不会撒谎,也不会吹牛皮,更不会摆官架子,他直直地说了一大堆的话,无非在宣布他过去的历史了……。后来,人们知道笨家伙还是个笨家伙,没有什么了不得,而且官也没有了。就是做官,当一个小排长儿,简直比狗还臭,谁怕他干么?谁来看他呢?乡绅们的一腔热忱——如同从佃户那里骗来了十石谷子一样的热忱——都由一百二十度降到零度以下了!大家只留了一个印象,是“真是个笨家伙,讨厌而且莫明其妙,不做官了吧,为什么不弄一些钱回来呢?”
笨家伙太不自悟了!他不安本分,在家里有饭吃,有衣穿,还有胖子老婆——虽然胖子老婆和他的感情不好,另外有个美貌少年情人,可是在形式上究竟有个老婆——何尝不好呢!他呀!还是和一年前离开家乡时一样,和一般流氓,失业的乡民,组织什么农民自卫军,要打倒土豪劣绅,大地主,土地还给农民……乡绅们当然和他不客气,有一天,在日儿已西斜的时候,西风瑟瑟地吹着,梧桐的落叶在吟着秋意的歌音,他从农民自卫军里开了会回来,乡绅们一把抓住了他又长又高的鼻子,说:
“他妈的,送你县长那里去,暴徒!”
笨家伙虽然反抗,叫,跳,骂,说他们是猪,不应当欺贫民,讨很多的小老婆——他妈的,你为什么在外面找情人呢?你不是有胖子老婆吗?——打麻雀牌,不应当吸鸦片,以贫民为他们的奴隶……
终究,这些话一点也没有用处,笨家伙被两个警察送上了轮船,还有一个县党部的常务委员——是一个有钱的劣绅——在监视着他。
于是,笨家伙又重来上海了。
在上海,笨家伙是做文章,当东西,发牢骚,饿着肚皮跑马路……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给与他的恩惠是如此。
已经是冬天了!北风在屋顶上狂吼着,好像要把笨家伙吃了下去似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流云,露着了怒的面孔,雪,一阵阵地飞了下来。
笨家伙什么也没有了!大衣是丢在当铺里,冷气向他压迫着,使他打战,牙齿“得得”的发出声音,他倒在榻上,拥着了一条破烂的被窝。雪从破窗上打了进来,他已没有抗抵的方法;也不能做文章了!
这时,笨家伙被势力,金钱,和滑头心理征服了!他笨的脑筋,发现了现社会全部构造上的生活定律来,他回忆着他过去的历史,家庭,朋友,爱人……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例如从前有几个喝酒的朋友,由他介绍了去做副官,便很和他要好,现在这几个副官,都做了大官,住的是三层楼的洋房子,他去的时候,他们也不理了……
什么事,都拥在他的胸头上来,但是,他好像又发现了以上的定律的错误似的,在喉里哼道:
“他妈的……享乐的个人主义,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病的公式……消灭社会阶级……智识阶级是靠不住的东西……别要做学者……到农工群众中间去……以伟大的火花送资本主义到坟墓里去……哼……”
笨家伙不住地哼着,但是以下再哼的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风仍然在吹着,雪下得更大了,窗上,窗下,屋内,被上,都堆满了白色的雪花。
笨家伙的身体已冷硬了不能再动,血已不能再循流了!眼睛里也不能再看见什物,失去了光芒,思想也停止了,哼声也从细微到只见紫色的唇在微微的动。
在笨家伙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个火花爆发的时候,于是,笨家伙死了!
从此,这个世界上已不再见这个笨家伙,然而在世界上的这些笨家伙正多着呢!而且都感着现社会的不安,矛盾,在抗争着,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