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子失踪以后,这算是第一次,老妇人从大女儿口中得来了关于三儿子消息。自后一直到正月半,到二月初一,到四女儿出嫁,总没有再得着关于三儿子的消息,而她的丈夫,儿子,……都不感着三儿子的失踪是一回什么大事!
四女儿出嫁以后,老妇人便感着家中的空虚。老实说:她老人家愈到老年便愈想着儿女。虽然她也从到江南去卖猪的客人,那里得来关于他三儿子的消息,说她的三儿子在江南做教习,在那里是很好的,可是谁知道这不是猪客人的谎话呢?不过老妇人她也就请那位猪客人,要是再看见她的三儿子时就要他回来,在家里都比在江南好——江南,呀!那是多远的地方!然而,那位猪客人自后便不再来了。
老妇人从大儿子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是说在江南。老妇人要大儿子到江南去找回他来,大儿子却壮严着面孔,说出官话:
“找他回来干吗?”
老妇人知道三儿子在江南那是很的确了。她也就很关心于到江南去的人们,贩鸡的刘扣,贩猪的杨傻子,贩菜的……只要她听到郭家塘有人到江南去,她便托咐他们找三儿子的事务。到江南去的客人,他们也很愿意老妇人的托咐,因为如此,他们便可以在店堂里多吸几口水烟。
夏天已经来了,天气炎热起来,下午的时候,因为老妇人家的店门是东向的,反背了日光,加以店门外面有一棵大树,乡下人都在这里休息着。在这许多乡下人的中间,有一个人,矮矮的身材,很壮健地,格子布的短衫挂在肩上,带着一个金戒指的左手拿了一把洋伞,说起话来口里露出一个金牙齿,在这里要补述一句,在群人中只有他是没有辫子的。他正在和一个有辫子的老头儿谈着什么买卖。
“我不信你,”那老头儿送过烟台给他,把花白的辫子围在头上,“这趟猪至少也赚得八十块大洋。”
“说谎是个孙儿,”那矮子吹了吹烟灰,“这趟真倒霉。”
“不要理他,”又一个有辫子的大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儿,“他是傻子——杨傻子!”
于是一群的乡下人都笑起来了。
老妇人听得外边有人说杨傻子,忙跑出来了。
“老太,”那个大汉说,“天气很热,这里坐坐。”
我们的老妇人好似没有听到,她一眼只望在杨傻子的身上。
“杨傻子!你是从江南回来吗?”老妇人说。
“是的,老太。”杨傻子笑嬉嬉地露出他的金牙齿。
“你看见我的三儿子吗?”
“哦!你家三少爷吗?”杨傻子傻里傻气的说,一群乡下人都笑了起来,“看见的,看见的,他面孔上有个大疤。”
“是的,是的,”老妇人很惊讶的说,“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在上海。”
“你为什么不拉他回来?他现在做什么事?”
“他呀,哼哼,我不说……”
“你说,不要紧的。”
“哼哼!我说了老太要打我。”
“不,不,你说……”
“他呀!……我在十六铺看见他,他身上穿了一件破烂的长衫,面孔瘦的难看得很,好像是一个吃鸦片的,……大概总在讨饭了。”
“讨饭?”老妇人有些不高兴了!憔悴的面孔更其青灰起来。
“……”杨傻子他没有再讲话,不过他记起了老妇人从前曾告诉他——三儿子脸上有个大疤。
老妇人不高兴得很,彳彳亍亍的回到店里去了。
老妇人为了儿女们,增加了她的老态。而她的老丈夫,比她还要老得许多,他素来有淋血症,现在却更其的利害。他比从前更痩,病倒在**,喘气而呻吟!因为老丈夫有病,儿子们又是很小的(四儿子与五儿子),今年的生意是不好得很,一年的结账是没有赚了钱!但老丈夫富有商人经验的雄心并没有死,他主张再来实行他的移店政策。
所以老妇人的杂货店,在杨家桥是首屈一指的大店。
可惜得很,我们老妇人的老丈夫,无论他对于商业有如何的大经验,而他残弱的身体总不会好起来,在移到杨家桥的一个月以后,他老人家的病剧烈起来。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三儿了!他要二女婿到二爹那里去交涉,请人到上海找去,无论如何,死的也好,活的也好,他要他的三儿子。老妇人是喜出望外了!她拿出了她四十年以来的积蓄——五十二元——给了她的二女婿,要他和二爹一同到上海找她儿子去。
那是很可怜的,在二爹和二女婿到上海去后的第三天,我们面孔沉怒似阎君的老父亲,别了人世到九泉之下去了。老妇人悲痛得晕去了几次!
老丈夫“二七”的时候,二爹和二女婿回来了,只没有看见三儿子!他们的回话是:“没有看见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老丈夫死后,老妇人的生活更其凄然!而两个儿子一位小姑娘的婚事,完全交给了她去负担。
杨家桥的杂货店由老妇人的四儿子与五儿子继续办了下去。但他们的年龄很小,老妇人总有些不放心,她时常叹气说道:
“唉!要是三儿还在的话,也可在店里照管照管!”
老妇人从前受老丈夫的叱咤,现在受她小儿子的叱咤!她是为了儿女而生活的,她很能忍耐。
老妇人的店搬来杨家桥已四年了,差不多所有的人已不再记忆老妇人的三儿子了!只有老妇人她记在心里,她没有想起她自己头发已经花白,两眼已经有些眯睎,两足已失去自主的能力,快要……
有人说:老妇人的三儿子在外做了暴徒,给官老爷捉去杀了头……但是老妇人总是想念着她的三儿子,她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三儿子……好像,别的儿女她都尽了义务,只有三儿子她没有尽义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