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读了这里,还没明白景印子自杀的真因。大概——据我的推想,他自杀的动因不是为了以上的这些,或许是为恋爱了;或许他是革命的,他的爱人是不革命的,他因为爱她也就变成了不革命的,一旦自觉,于是就要去自杀!或许……总之:一定是为了恋爱。……于是,我又继续地读了下去。
“……四年前我曾抱了满腔的希望来到东方巴黎的S,然而资本主义制度十丈红尘的社会中呀!所给我的是什么?是罪恶,是失望,是狰狞的面孔,狰狞的心,在那里掠夺私有的财产!在这里,我做过乞儿,尝了不少西装少年和丰姿翩艳小姐太太们的唾声,睡在马路上受过不少次数帝国主义者可怜的傀儡动物红头阿三木棒的敲打,尝尽了饥寒交迫的风味。我做过工钱奴隶的工人,资本家对于工人金钱与时间的计算,工头得了一点特殊的利润便承受了资本家的使命来压迫驱使工人,我看穿了剩余价值之榨取的资本家的心!
“这四年中,我也曾因了‘生活’要去革命,我去当兵,我曾举起枪来对敌人去瞄准,我曾抱负了推翻现社会之制度的热忱,我曾到过革命空气很浓厚的H省,……
“在H省,我见了很多革命的农民,无产者的工人,他们是永远的那样勇敢,忠实,我才开始认识,革命的队伍里只有他们——革命的队伍里只有多数党所领导之下的他们。
“我认识了多数党,我渐渐地了解于多数党的主义,政策,和接受多数党的努力。我有了决心,有了伟大的决心,只有资产阶级消灭的时候,才是革命成功的时候。我的傲慢,小资产阶级的心理,虚荣,恋爱的生活,……我开始去抛弃,我打破了一切革命生活以外欲念,我有了阶级意识的觉醒。
“然而,我虽然抱了这样的希望和这样的诚意去奋斗,但是,我的行为是浪漫的,摇**不定的,我的思想是矛盾的,我的意志是薄弱的,小资产阶级的心理依然埋伏在我的心头,我的情感的冲动,时常去战胜了我的理智!因了这些,使我变成一个不革命的人,使我苦痛,甚至失望!这些事实,是一片片的织在我过去生活的景幕里。现在我已失去了意识自主的能力,我不能回忆我的意念,我只好抄写我日记中的几个断片在下面——这里也就是我要去自杀的背景。”
——“……H省的政变,已达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此间的军事领袖,完全是一些地主阶级,他们要做‘迭克推多’的魔王,他们要做‘慕沙尼亚’的后人,他们要抛去了政策和主义,而做‘法西斯’的信徒……现在只有贝加氏没有离开革命的阵线,在准备着作最后的挣持……我已不能再在这样代表资产阶级去革命的假革命派的社会党做工作了!我由同事喧君的介绍,到贝加氏军部去工作了。”
——“我欣然地到了贝加氏的军部,然而意志薄弱的我,终于在军部将要移动前进的时候,我离开了军部而东归回故乡来了!”
——“在船上,我这样的后悔;唉!我能做一个革命党人吗?我的个性如此的强烈,我的主观色彩如此的浓厚,我没有牺牲的精神,我终于没有勇气在革命形势十分严重,革命关键十分重要,革命空气十分紧张的环境中去奋斗,我还自命是一个多数党的信徒,其实机会主义**形态的我,已一丝儿不挂地表现在事实之前呀!
“虽然在我主观上的感觉,是因为有病,是因为怀想了四年没见的故乡,是因为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但是,这些吗?这些是我下意识行为的自辩!有病,我们看见:在前线打反革命派的兵友,他们饿了几天还是要打,他们没有了子弹还是要打,他们十几天没有睡觉,躺在风吹雨打的壕沟里还是要打……他们没有因了饥饿而退却,他们没有因了子弹缺乏而怯懦,他们没有因为疲苦而灰心……在特殊的革命环境之下因了一点小病而休息,能算是一个革命者吗?能担负伟大的社会革命之使命吗?说了怀念四年没见的故乡,那更是可羞了!革命党人便是时代的牺牲者,他的事业便是在牺牲了一切而努力主义的实现,家庭,爱人,朋友,可以——而且是应当牺牲的。即便父母或是爱人或是朋友是一个反革命派,我们可以拿起刀来去刺杀他们的!在特殊革命环境之下而想起了家庭,这是封建思想支配下的灰色动物,不是革命者,我们应当打倒他!至于说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那更是反革命派的口头禅!革命党人只知道革命派与反革命派,不知道私人的关系,今以私人的关系而离开了革命的阵线,根本是一个反革命的行为!况且,因为‘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平君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原因,是一个革命的问题,与不革命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加入的资格,我不能谅解这些,我反与他成了私怨,这是更具体的反革命行动了!在另一方面说:喧自己都没有工作的地方,而给我以工作的机会,我却辜负了他,在革命的感情上来说,他日更有何面目去见喧同志呢,而我在特殊的革命形势之下,终于离开了革命的阵线东下来到反革命派的营垒了!”
——“……这是我到家后的第三天,我原想在家休息,做机会主义者而待工作的时机。但是,我家乡的四周,是充塞着劣绅的势力,他们崇拜英雄主义的革命领袖,他们崇拜金钱,他们去借着反动的权势去压迫和欺侮劳苦的农民,他们还自称是什么农民协会的执行委员!他们使我心痛,他们的言论使我发怒!我终于不能不痛骂他们的丑态和诋谄他们卑鄙的非人类的行为!因此,我得罪了劣绅们的尊严,我是被逐而被捕入狱了!
“捕我入狱的是一位N司令部什么政治员桂馨的。那正是六月的天气,炎热常在百度以上,桂馨他从城里找到乡下,从乡村找到城里,我终于在一家旅馆里给他找到了。在途中,他曾告诉我:他因为捕我,三日三夜没有睡觉,没有洗浴,也没有换衣服,平素每天都要洗浴两次的。而且——而且在这样的热天呢!我答道:‘哦!你真是忠实同志。’不知为了什么,我说了这话,政治员的面孔红了起来。到了N以后,才知道他捕了我有三百大元的代价呢!无怪桂馨先生要如此之热心了。”
——“……到N的第二天,我进了改良派的社会党的党化监狱。”
——“在狱中已半月,我茫然,若无所感似的!今天,陆军同学会特别为了我,组织了一个审判委员会,由什么怕龙主席审判的。怕龙是一位矮得可怕的人物,他紧起眉头对我喝道:‘你知道我吗?我在陆军和你同期。’但我实在笨得可怜,一点也不能记忆。后来我才知道怕龙先生曾和鼎鼎大名改良派的领袖党国柱石米水氏通过一次党政问题的大信,在《陆军潮》发表,所以怕龙的大名便轰动一时,全校为惊!于是我们的主席怕龙先生从那时起,便成了陆军学校的要人了!怕龙原来是陆军同学会的什么科长,大概是因为他和米水氏通过一回信的原故吧?于是他的权力超过了党,有审判改良派社会党的我的权限,不用改良派社会党去加以审判了。
“怕龙判我‘经多方之证明,景印子确系多数党,即判无期徒刑……’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抗的必要,因为当时在反动时期,每日杀人成千累万,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上,体无完肉的尸身抛在江里,工人,农民,被用机关炮打死的,堆积了如同小山,鲜血是染浸了草地没有干净的时候!至于我,被判为无期徒刑而免于——死,那真是幸事!不过我自信,我决不会终身死于牢狱,至多一年二年,我便有出狱的机会,因为我深信反革命的政府决不是几许反革命的武力所可以维持呢!”
——“在狱中,我们的一监一共有一百二十五人,真正的多数党人只有七个。而改良派的社会党占百分之十以上,其他之投机派亦占百分之十以上,再,就是左派了。但这些狱者,并无其他反革命的罪名,不论其为何派,完全说是社会党;民族资产阶级的黄色的社会党,他的革命的意识也就可想而知了。”
——“近来的社会党在闹着滑稽的把戏,所谓民族资产阶级的独裁派和地主阶级的改良派合作。——在狱中的我们,也听得这种消息的空气……”
——“独裁派和改良派的合作已成为事实了,我们却得了一个出狱的机会;那大概是黄色社会党党务审判委员会的主席古月民,政治头脑不十分清楚的原故吧?古月民以为这种合作是改良派的胜利,而改良派与多数党暗中是把手的,他更以为从H省来而被捕的狱者,都是改良派所派来秘密工作的多数党,所以大大的开释H省来的狱者,以便见好于改良派,而取得机会主义。但是,古月民这是一个政治手腕上的大错误。‘机会’是错了!然而,判了无期徒刑的我,诚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想一年二年以后始有出狱的机会,现在却不到两个月便出狱了!”
——“现在政治上的情形更为复杂,反动的势力依然非常嚣尘,我狼狈的来到别离已四年的N市,政治上自然没有我愿意立足的地方,我开始计划着恢复四年前的文艺生活。可是离开文艺生活的园地已经四年了!而且四年前,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文艺生活的青年!我的稿子既然没有精彩的地方——是和我脑筋一样地没有组织的!而且是满纸的错字,不通的句调……文艺的生活我不能不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