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报的销路不好,午余二先生对叶子感情的冷淡,午余二先生的灰色生活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渐渐感着生活的不安了。由生活的打击,叶子在余暇便去卖自己所编的小报。他由B路,D路,F路,X路,C路……走了几个圈子,脚已酸痛异常,但一天只卖去了十二张小报。他第二天出去卖报,正遇着一阵大雨的下降,使他在一个小弄堂里避了半天,雨后:他又是拿了报纸各处乱喊,叫得力竭声嘶,可是一共只卖去了八份。
卖报动机是由于余午二先生的指定,在叶子则异常欣然,他简单的感觉认为人们什么苦痛的生活都可做,在将来总有能够出头一天,只要自己能够刻苦奋斗。叶子甚且很滑稽地想起了林肯在他童年时代来比拟自己,他的崇拜英雄的心理还没有能够离开封建关系呢!现在,这种卖报的贫困压迫了他,有时,他因为饥饿,将卖报的钱买了食物,回去不能交账,小报馆那小伙计,便对他不客气的叫骂起来。
“谁人的眼光不是势利的?”无论他是资产阶级或第四阶级,谁也是降服在势利的权威之下。叶子因为穷困乃至卖报,午先生的太太们也对之加以白眼了。叶子原来是带着一点颓废与感伤的情调,现在却更罩上了一层尘幕,他寡言,烦恼,他周遭的景象又黯黑恶劣起来。他正如失去了母亲迷却了路途的小兔儿一样,战战兢兢,不敢举起眼来对着人们直视,好像势利的人们对他都在狰狞的讪笑着。虽然奴隶是受着他主人驱使与虐待而不敢反抗的人,但有时,他也借着势利来欺负处境比他更可怜的人!午先生家中新来的女仆,她在午先生前面说了不少关于叶子的坏话,她煮饭减少,使叶子不能得着一饱,叶子的愤怒,也只有更深进一层的在心头了。
叶子渐渐从灰色的刑具中失去了他的天真,活泼,青年的气概,他的编辑费午先生不给他一文钱,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他的夹衫是污秽不堪,他的面孔是灰且老了。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现代社会对于人生的剥削和索劫。
午余二先生对于叶子,也渐渐冷淡而不客气,在形式好像在表演他们家庭中多了这样一个讨厌的怪物。而叶子的生活,也就一天天的在这灰色的途上走去。
五月间,S埠的天气有时是异常炎热,东南风的吹拂,能使人们从迷醉的生活中觉醒过来。一天,叶子立在窗前,生活的影幕一张张从回忆中展开显映,枯涩,失望,悲苦,泪泉从这几种质料中流了出来。
“难道这就是生活吗?我所希望的生活就是如此吗?……”
在回思的泪泉之中,叶子找出这样的一个疑问出来。
“不,这不是生活,这不是我的生活,拿出勇气来,干!”
终于,他得了这一个有力的结论。
他回过头来,他看见壁上的日历是五月八号。
“五月八号,明天就是五九了!五九我们的应当要出一个专号,报的形式改用新式标点,印红的铅字,在这一天也来纪念纪念我们已死了的民族。”
叶子想到这里,便很兴奋地工作起来,第一是搜集材料,第二是作稿子,第三……。
生活是创造,所以生活是要不断的变换的,新的生活时常使人们起了一个新的感奋。叶子,因了这一个小小的计划,从上午一直忙到夜半,稿子才拿去付印了。
第二天阳光照在屋的角上,叶子便起来看他为我们已死亡了的民族而流的一点血迹的——五九特号——形式,内容,都有了一个大大的变动,叶子很兴奋地自己读起自己的作品来。
下午一时,午先生从梦中醒来,漱洗后,照常吸他的鸦片。一张红色铅字的小报,都是标点符号,直射到午先生眯睎的眼光中去,午先生左手举起了鸦片枪,右手拿着报纸一看。不觉大大地吃了一惊,大发雷霆的叫道:
“叶子,叶子,来!”
叶子立在榻前。
“谁要你将小报改成了这个样儿?”午先生怒视着叶子的面孔。
“我觉得这种形式是好一点。”叶子很颓丧的回答。
“好一点?什么流浪啦,思潮啦,印像啦,这些奇怪名词涂得满纸,谁看这报纸?”
这时余先生也气忡忡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一份红字的小报。
“你看,这还成?”余先生将小报丢在大烟榻上,在午先生的对面倒下。
“我在正说,”午先生说,“这真是岂有此理。”
“不要他!”余先生怒叫着,“叫他滚出去!”
“不要就不要,谁也不能接收你这种奴视人的态度!”叶子悲愤充塞了胸头,不禁这样地回答起来。
“谁奴视你,”余先生将鸦片枪接在手里,“要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今天?”
“是我自己奋斗的!”叶子说着,声音渐渐地高大了起来,“难道是你培植的吗?你们这些朽腐份子,抽鸦片,讨小老婆,写着没头脑的小说……你们算什么人?我真看你们不起!”
“你这东西,出去,不要你!”午光生也怒了!
“出去,我就出去,谁要在你们这鸦片窟里过灰色的生活?”
“……。”
叶子愤然,额上暴露了一条青纹,悸悸地走了出来。
存着希望,奋斗,想破灭旧社会,建立新社会的叶子,又到了生活不稳定的时期了。在这样的人间,叶子将向那儿去走,这是我们不能预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