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委员
团政治委员吴毅,身材不太魁梧,面色还有点黄瘦,虽然处事严肃,态度却十分和蔼,令人愿意亲近。
他只有一只右臂,左臂在1936年,给阶级敌人的子弹打断了,那时,他还在红军里当班长,手上一支汉阳造,口袋里七颗子弹,身披老羊皮,渡过天险黄河。一次鏖战之中,他在危险关头向敌人猛冲,决定全局胜负,自己却昏倒在火线上。醒来以后,躺在医院,从医生的表情,他就明白了,他没讲旁的话,就只问:“怎样能快些上前线?”于是他忍痛把左臂割掉了,从那以后,他就一只手持枪作战。
“八一五”后,部队出关,他因为又一次负伤,还躺在关里休养。现在经过遥远旅途,来到东北,他是怀着满腔热情,奔赴战场,一路之上,不断传闻着东北战争胜利的消息,把他弄得兴奋万分。
到了哈尔滨,组织上跟他谈过一次话,——临末尾,露出一点口风,为了照顾他身体,准备留他在后方工作。
可是吴毅急了,因为他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思想,他认为: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到最困难的地方去,何况他的老部队正在前方作战呢。
等候分派工作那几天,在那间白色洋房里,他过得很不舒服,甚至苦闷。每天展开报纸,首先跳入眼内,总是前方的战争消息,他就急得转来转去。有一回,他在树荫凉下坐了半天,把自己的事左思右想,——自从十四岁放弃放牛娃生活,在湖南参加革命起,没哪天不在火线上斗争。十年前在三原桥头镇,换下“五大洲”帽子[1],哭得那样窝火。现在自卫战争,最后打倒蒋介石的时候到了,自己能够在后方蹲起来吗?这样,简直是对不起在火线上奔走的同志们!……晚上,他走去找组织上再谈话。他表面似乎很安宁,半天不响,最后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我落后了……”
和他谈话的同志说:“谁能那样说你呢?”
斗争把他炼得沉默、刚毅,不过这时,他的眼睛似乎蒙了薄薄一层泪水。
终于,组织上同意了,同意他像每个军队干部一样派到战斗部队里去。因为他虽然比一般人少一只胳膊,可是从思想到行动,他从没有一分钟时间考虑自己,他考虑的是整个革命斗争,党正需要这样的人,到尖锐的战线上去担负最重要的工作。夏天,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傍晚,他登上火车,他高高兴兴走上前方。他有通讯员李宾,这几年来等于是他的左手,可是这回,他的行李是这样简单,以至用不到他的通讯员,他的一只单臂一抓就走了。临行之前,他把熟人送给他的一套茶绿色毛质军衣送回去了,他照常穿着关里带来、连队上常见的那种洗得发白了的布军衣,束紧皮带,整齐而且清洁,他觉得这样才像个战斗部队的人的样子。
一到前方,谁知领导上又照顾他,预备留他在纵队直属队工作。他从熟人那里听到有这种消息,他就不安起来。第二天,他在村庄上骑着马,遇到纵队司令员,司令员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司令员,他不但没下来,反而急驰而去。——马是一匹调皮马,发怒地尥起蹦子来。他坚决地拿一只手紧握了缰绳,另一只空袖筒在风中急急拂动……不错,他在马上露出他那英勇的身姿是十分动人的。司令员把手搭了个凉棚,遮着太阳的闪光,站在那里,两眼朝红霞灿烂的地平线上,追踪着,赞叹着瞧望了好半天。
第二天晚上,司令员约了他去。两年未见,从前的师长现在的司令员,脸上有了皱纹,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四十几岁了,这无疑是关外两年作战的辛劳的结果,战争风霜总不免在人身上留下点痕迹。可是司令员爽朗的笑声和江西口音,让他觉得还是十分亲切。在这间农民房子里,点着蜡烛,桌旁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高大,红脸,正在挺有劲地讲什么。这是纵队政委。政委和他紧紧、紧紧地握手。司令员把一杯酒和半根干香肠推给他。随后,他们根本没谈什么工作问题,——因为正处于难得的战争间隙之中,他们乐于谈起从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来,——谈这个熟人和那个熟人,与这有关系的,不免谈到什么时间,他们不说几年几月,而是说在山城镇战役或者说九峪战役后如何如何,正因为他们都共同熟悉这些,也就容易谈到现在跟过去的比较。——吴毅仔细听着,一方面他想了解部队,一方面他深以未一贯跟随部队作战为遗憾。只在最后,他们已经站起来,政委正式以征询的口吻对他说:
“已经请示总部,你到×团去,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就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去吧!你比我还熟悉,——有些干部问题你好好研究吧!”
吴毅敬礼,转身走出来。——那时,正好一科长来报告什么,司令员举着蜡烛往挂地图的墙边走去。——他出来立刻把这次会见总结了一下:这个纵队首脑部,比从前还镇静,还乐观,这说明到东北来以后,他们仗打得是不坏的。司令员现在指挥的不是一个师而是几个师了。突然他记起司令员从前在战斗中常爱讲的话:“看准了——狠狠揍他!”看样子,这两年一定把敌人干了个痛快。
吴毅不但到了×团,而且已经参加过两次作战了。
第一次作战的时候,因为是阻击的任务,从铁路桥头开始,最后,敌人密集一处山岭上,战斗就达到剧烈的**了。团的指挥所在小树林里,子弹打得树叶纷纷落下,……
团长——当过出名的刘志丹红军的战士。此刻,他很费力地在电话上吵嚷了一阵,把电话停止,听了听,前面一片紧密的枪声,他迅速伏身到军用地图上来。根据敌情,他下决心,把原来掌握在二梯队的一个顽强善战的营,从左翼加入战斗,——他觉得这个时机已经到了。他征询政治委员的意见,吴毅毫不迟疑地支持了团长的决心说:“决定吧!同志。”虽然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于部队了解还很不够,但是他信任他的指挥员。团长把拳头向下捶了一下:“那么——下家伙了!”立刻伸手抓起电话筒下了命令。这些事都在五分钟内做完,而后,他一阵风似的跑到突击部队那里去了。政治委员笑了笑,抽身走出树林来。望了望,距离不太远的山岭上烟火烧作一团,枪声稠密,差不多听不出什么间隙了。——可是他已经预见,在二十分钟以后,战斗就要基本解决。这一点,虽然没有交换意见,但与团长简单对话时,他们双方是完全默契了。
他呼了一口气。昨晚落过雨,秋天的野外,空气是那样清爽,有潮湿的树叶气息。刚才他觉得他还不了解部队,实际并不是那样,不过他总在细心考虑:——当自己离开部队时期,部队有了一些什么变化了?自己又有了一些什么变化了?从前打游击战,小部队作战的经验现在用得上吗?……他这种细心谨慎,是出于以下这种心情,就是他觉得:在这样光荣的部队里,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他不能叫这种光荣在他手里有任何一点损失,因此,就特别谨慎。这一个团,其中有一个连,还是从井冈山时代就开始战斗的。十九年辗转在火线上,尽管不但在这个连,甚至在这个团,也没有一个那时候的人了,这个连却保存从那时就有了的光荣传统:顽强善战,——政治委员认为这种作风,是毛主席直接带出来的。刚才团长决心投入解放战斗的那个营,就包括了这个连,所以政治委员非常放心。现在,子弹“嗤”“嗤”在周围地下直响,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只有十分钟时间了,他现在应该到火线上去了。
可是他还没有到达,当他穿过山岭的小树林的时候,战斗结束了。
战场上,阳光枯燥刺目。他和蔼地慰问着每个战士。在一棵杉松下(五分钟前,是敌人指挥所主要的机枪阵地)与团长会在一起,吸了一支香烟。他很满意,他的老部队比从前还勇猛善战了。
第二次作战的时候,仗打得非常顺利,可是在解决战斗前五分钟,敌人一度反冲,一直冲到营指挥阵地前一百米处,政治委员正在那里,——敌人把冲锋枪集中在前面,呼呼扫着、喊叫着,那火力、那声势都是十分凶猛吓人的。政治委员在那里一动不动,教导员提着匣子枪,呼喝着往前面跑,三步以外,一扑就倒下了,政治委员还是未退一步。正在这危急关头,突然,一个连长本来在侧翼运动,并没得到任何命令,他就机动地带领部队,斜刺里扑向敌人,一声不响,一齐挺起白晃晃刺刀,——敌人经不住这勇猛的压力,一下,哗地崩溃下去了。在火线上,政治委员对于这个连根据情况主动出击的行为就赞不绝口。战斗结束了,他问清那个连长的名字,在日记本上写下“文希岗”三个字音。可是他抬起头,十分爱昵地对教导员说:“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他,——你回头叫他到我那里去一趟!”两个钟头以后,那个短小精悍的山东人一连连长文希岗到了他这里。他们总结了这一次文希岗在战场上的机动、勇敢的成功之后,政治委员微笑着,把自己思虑很久的一个问题提出来问这个连长:
“你作战隐蔽身体不?”
“不。”
“不,好不好呢?”
“不好。”
政治委员给这天真的答案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