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崩裂了
在遥远的边地上,从9月里就落下雪花来。茫茫的岗岭,长期地凝结在冰点下的多少度数里面。
雪是白的,冰也是白的,……游牧的人们,移往稍好的他方去了。山谷中还剩下由内地流浪来的,多少赤贫的人家,让雪堆得比矮檐差不了两尺。岩阪上的古木,给冻雪和苍白的风摧折着。每天,有多少枝梗乒乓崩碎,陨落。山里越显荒凉,古木,更像画在白纸上淡淡的几条墨线了。
孩子们的脸渐渐消瘦着。他们一边嗒然地喝下融化的雪水,歪曲地哼着歌谣:
虫儿蛰去了,
鸟儿也不再飞翔,
好一片荒凉!
……
黄昏时紫色擦着地皮滑动,凝聚。
北风的威力下,树木忍痛地呻吟着。隔了两条山岭,狼冻得发抖,嚎出几声凄厉的嗓音。它们嗅不到足以供它们饱餐一顿的食物。连死麻雀也寻不着。偶然从地皮上抓出山鼠,多半也是蜷缩着冻得流下冰凉的脓水。饥饿使狼的眼睛闪烁着蓝的光芒,还闪烁了红的光芒。……
冰把窄窄的青河冻成一条铅皮。
胡须领头,一串去山谷中砍伐柴木的小队走了回来。在那一整片纯洁的白色上,他们是黑的。
齐到膝盖骨下的毡套鞋,滑动在松软的雪底下的冰溜上,唦唦,响着。雪挺深,人们瞅不见埋在下面的是石块,还是凹坑。胡须发黄的长胡子,结住了冰,麦穗一样,在胸前撞动。宽宽的褡裢,束着了臃肿的白羊皮衣。泛着红赤的饱含了细汗的脸颊上,感到更削劲的风刮。
嗬,嗬……
这一串人,除了综错的一片喘声之外,谁的喉咙也不咕动一下,仿佛他们是凝冻在冰块中的鱼。
他们每一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都拖着一根粗绳,拽了木枝。一步步缓缓冲开堆雪。从那个采伐的山谷,到这个住的山谷来,走的完全是一块里巴长的盆地,青河偏左一点,静静的,……在夏天,青河里漂着小小的柳叶鱼。在夏天,这长长的盆地里,铺满的是苍蓝的丛芜,鲜红的野花。现在可是一片白……
——12月!
因为盼望着春天,人们的心里叨念着这短短的天,长长的夜。
木枝从龟裂的皮纹,冻结到最小的那圈年轮心上。所以增加了重量。沉重得像铅铁。绳子隔了一层皮板,咬着肉皮生痛。他们的肩皮在渐渐加厚。他们的手指在渐渐粗得可怕起来。五个指头伸出去,往往连一点缝也没有,鲜红的,黯黑的,还磨胼出多少块冻疮。
到了第二叠岗岭上,胡须望见埋在雪中小小的屋顶。
石松脚快些,雪一波,一波,从他腿肚上滚开。年轻的血液,燃烧了皮层下的冷意。
“胡须伯伯!”
瞧了一眼老头子额角上绷起来的血管,在蠕动。他放迟了脚步。
“雪快融化了!”
瞧着这傻头傻脑的孩子,他像引起了蛰在脑子上远年的一丝怅惘。眼,巴呀巴地,瞅着这健壮的年轻人挺在冷风里的凸出的胸脯,他笑了。
“呵!——12月!12月!”
一面换了一只肩膀来挨受摩擦,扯开大步。张千不言语,在伙伴的一堆里,他说话的时候很少,笑的时候也很少。嘴圈上,扎着青须须的短髭,攥了拳头挺够劲。背后的木捆,也往往比旁人粗些。年轻人耸了耸肩头嚷:
“伯伯,不是12月不去,1月不来吗?我盼着赶紧更冷!”
“冷!……”
张千惊讶地翻了下迟钝的圆眼珠子。
这会,他们已经走近住所,苍白的雪堆给黑夜慢慢浸蚀了。矮矮的土屋,掩堆在那深深的冰雪中。只门口上,劈开一条通路,一点炊烟荒凉地从那儿放出,**着饥饿人的鼻子。……
胡须觉得手脚到底是迟缓了,看着石松去敲门。
夜风凉涔涔地贴到脸皮上,冰水一样。粗糙的皮肤,感到一阵**似的。他的心里却笑开了一朵花,他侧耳听着沉厚的木板门里面,响着的脚步。他知道是谁来开门。仿佛有一股温暖的血液,立刻从心上渗进周身来,……他转头朝四处望一望,苍莽,倾伏在岭岗,都变成一片死灰般的苍白……
“秀子,……爹回来啦!”
苍老的嗓子,凝住在冰的冷气里。门开了一条缝,秀子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