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灯光一低一扬地闪动,他这孤单单一台车飞快地往前面那个平坝子上跑去。立刻一阵机枪子弹跟着撵过去,那一阵扫射可真激烈呀!这时候,我们大家都跳出来,都提着自己的心,紧紧盯着那向远处跑去的雪亮的灯光。飞机疯狂地怪叫着,打得满天都是红火星子,可是这台车的雪亮的灯光还是亮着。灯光一下往上闪去,那是汽车冲上高岗;一下又不见了,那是翻过了高岗;一会又在更远的地方出现。飞机扎下来打了一梭子又翻上天空,转过翅膀再扎下来预备猛扫,这时灯光却不见了,一下子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飞机扑了空乱扫一阵,可是它刚飞上天空回头一看,——电灯又亮了,那台车还在公路上飞跑呢。一回又一回,飞机上的美国人完全疯狂起来了,它向下扎得更低,简直灯光里都看得见那斜斜的黑翅膀,紧擦着卡车顶上呼地掀过去,子弹火溜子紧跟着就一阵黑又一阵亮。往后呢,不知道是杨从芳的车被打坏了,还是转到山那面走远了,反正雪亮的电灯一霎眼不见了。我当他还会再亮起来,可是等了一阵再也没有亮起来。我们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你无法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轰隆——轰隆猛响了两声,……火光一闪,照红了我们的脸。我的心一沉,简直沉到底了,——完了,这一下可完了。只听那飞机嗡嗡——嗡嗡又兜了两个圈子就往远处飞去,慢慢地,天空上连一点颤动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们这里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山顶上松树给风吹得呼哨——呼哨响着。
“我平静下来,可是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同志们都轻轻走到一起,我们队长站在最前面,都朝那远远的地方望着,谁也没作声。现在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要不是杨从芳这样勇敢,这样不惜自己的生命,那么,敌机就会投下照明弹,就会发现这一大批运输车,那么,现在我们就不可能再站在这个地方了。这几十辆弹药车真是个火药库,只要有一箱弹药爆炸,所有的车就都会变成碎铁片,连这山岩也要崩塌,松林就会起火,天明的时候,这里只能剩下一片大坑。心里这样一想,大家又朝那远处看了一阵,现在只是不知道那台车到底怎样了?!一会,黑地里,从后面赶上来的同志在高声问着:‘那是谁呀?’我告诉他们:‘是杨从芳。’大家都围到我周围来,都想起这个杨从芳。同志!我还没给你介绍介绍这个人呢,二十四岁,结结实实,不大多说话,——他这人的性子跟我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欢喜唱歌,他开起车来,就是猛盯着两只眼睛朝前跑。我呢?目前开车开得快这个脾气,多少受了他点影响。在他跑的路线上,你不要打算有一台车能开到他前面去。他常说:‘子弹不打前面的。’你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头有个道理,就是速度,——争取一分速度就争取一分安全,你看是不是?’
“可是,同志!那时我只一心一意想着杨从芳,他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想着他把车开出去那一霎,他猛看了我那一眼,——那好像是通知我,也像是最后告别。我是永远也不能忘记他这个人,我特别记起四次战役那一回,那趟出车我跟他当助手。我们部队从汉江前线转移,我们是最后一批撤退弹药的车,这时候,敌人远射程大炮已经打到我们前边去封锁汉滩江了。我们开进了议政府,议政府整条街烧得像条火龙,烟气昂昂,再加上火光一晃一晃,你简直看不见路,……一下,一拐弯我瞧见那间烧得呼呼叫的房子前边,站着个朝鲜小孩,这小孩脊背朝我们,站在那地方一动不动。杨从芳问我:‘你瞧敌人坦克会不会马上闯到这里来?’‘我看不会远呐。’可是他说:‘一定是个孤儿,……没人管他了!……’他说着把车停下,他卡嚓一声响扭开车门,跳下去。我看他一直朝那孩子跑去,……过一会他就抱着那个孩子回来了。我一看,这孩子有十岁模样,衣服都烧破了,撕烂了,一双赤脚拖着两只比脚要长一倍的瓢儿鞋。我把他接上来,安置在杨从芳和我中间。杨从芳一跳上来就开着车飞跑。开头这孩子总是哭,……两眼总朝车外边看,后来,他就把头栽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杨从芳让我把他舒舒服服放在我怀里。从这时起,杨从芳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孤儿,——他为了养活他,节省着自个儿的干粮、衣裳、零用钱,把什么都让给这孩子。到了宿营地,这孩子常常是睡着了,他就把他抱下来。他真是跟爱自己亲兄弟一样爱他。一直到今年,朝鲜后方情况好转,上级作了决定,杨从芳才跟这孩子分手。他拉着他的手,把他交给那个育儿院的教师。这个孩子也没忘记他,到现在他还常常给他写信,把学习成绩告诉他。他呢,他也很认真写信给他。说起那个孩子,可真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
这个剽悍的年轻人觉得自己把话题扯远了,羞涩地笑了一下,赶紧把话头拉转回来:
“那晚上那段紧张时间,从头到尾也不过十几分钟。飞机飞远了,我们都上了车跟着往前开。
“我在最前头,开足了马力,我一心要赶上去看看杨从芳到底怎样了。
“赶过一个山岗,我看见那面路边上有几棵松树,松树底下有一台车一点动静都没有,黑兀兀地停在那里。我非常担心,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呀?赶紧把车煞住,推开门,几步就跑了过去。我一面跑一面喊叫:‘杨从芳!杨从芳!’可是没人应我。我跑一步,心往下沉一步。到紧跟前一看,杨从芳一只胳膊把在方向盘上,另一只胳膊却耷拉在窗口上,头就栽在窗口这只胳膊上,脸朝后面,似乎正伸头往后看就昏迷过去了,帽子不知哪去了,风把头发吹得簌簌直动。
“后面上来的车都停下了。同志们全围上来。我把他肩膀抱着,这工夫我的脸擦着他左肩膀,我觉得那儿一片湿糊糊的,——他负伤了,血还在流呢!……经我这样一摇动,他醒过来了。
“我问:‘杨从芳!怎么样?’
“他没答理这问题,仰起脸望望我又望望别人,问:‘同志们都上来了吗?’
“队长挤过来,一条腿踩上挡泥板,亲切地回答他:‘都来了,杨从芳同志,一个也没少,都来了。’
“‘弹药没损失吗?’
“‘没有,你放心吧。’
“当时我们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杨从芳身上,倒是杨从芳的两句问话提醒了我们,天已经不早了,我们的紧急任务还没完成呢。我们转过身往前线那个方向看去,那还很远的地方,炮火闪光正一闪一闪像夏天天亮前的露水闪一样,紧接着就听到顺风吹来的一片沉闷的轰隆声。一听这声音,我们就知道火线上的同志们等着弹药是多焦急啊!平时常说‘水火不留情’这句话,战斗可比水火还不留情呢!
“队长从挡泥板上转过身,招了一下手,喊道:‘同志们!——走吧!……前线上都等着咱们呢!’他喊完拉开车门一低头钻进杨从芳的车厢。我踏着了火,又朝他那边看看,我看见他那车厢里面的灯光亮了,队长拿着一卷雪白的绷带把杨从芳肩膀头缠绑起来,队长自己却高高地坐在司机座位上,里面的电灯熄了,排气管突突地响了几声,他那台车就一马当先地往前线开去了。”
他说到这个地方,从小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吸起来。我却怪焦急地问他:
“怎么样呢?弹药及时送到了吗?”
“你问结果吗?当然啦,——真紧张透了,我们把三十台卡车弹药送到前线,那时候东半面天已经紫糊糊的,天眼看就要亮了。火线上的同志说:‘你们再晚一个时辰就危险啦。’他们从烟里火里站起来把手榴弹朝敌人头上摔去。你知道,我讲的这是去年的事情,那时候我们真是困难,——可是困难挡住了谁呢?昨儿晚上你大概瞧见了,你瞧运输线上那热闹劲儿。敌人炸毁几十个城市,咱们可把朝鲜北半部变成整个一座大城市,不信,你瞧,在一条大路上,汽车不像在祖国的大城市里一样吗?跑得多欢啊!岔路口,红绿灯都安上了,……可是,你不用问我,我这算什么!同志!我说这话的意思,你会明白。就拿我们杨从芳来说吧,后来我到医院去看他,坐在病**,我问他:‘你倒是怎么跑起来的呀?’他说:‘开头我猛跑,——脑子好像也不拐弯了,一心只想把飞机拉过来。等到子弹把车厢打得卡啦——卡啦直响,我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头,——人不怕死弹药可怕火,油箱打着又怎么办呢?什么事你只要仔细一想,问题就七手八脚都抓上来了,——我再一寻思,反正目标引到这边来啦,我就把灯关了,子弹都嗖嗖地一闪打在路边去了,——我听它往上飞,我又说,不对,好容易请来的,你可别走呀,我就把灯又打开了。’我说:‘老杨!说真个的,那时候,你一点顾虑没有吗?’‘顾虑怎么没有,——我又不是木头刻的人,我不知道子弹打在脑袋上要钻个眼儿,……可是,……’他停着了,他的左胳臂整个包扎着不能动弹,他只用一只手按着火柴盒划着火抽起烟来,任凭我再追问,他也没再说什么,末后他只摇了摇手说:‘想想火线上的战斗员,我这算什么呢!’
“我们参谋长后来告诉我,那一夜晚,兵团司令一直没合眼,就是在指挥所里等着,不断地打着电话查问。你会明白这一点,我们当战士的究竟容易啊,一个当指挥员的呢?他肩膀头上担的是千万斤重的担子呀,一来,就是整个战线,整个战场的问题呀。参谋长说,天亮的时候,他收到前线一个电报,报告弹药安全送到了。司令员把电报看完往桌上一放,转身告诉参谋长说:‘替我谢谢他们。’他就把头趴在桌上睡着了。唉,他真是太疲乏了,——你看,我这人一拉就爱把话拉远。其实呢,我跟你讲的是关于杨从芳,——杨从芳。”
我望着这勇敢剽悍的青年人,他站起来,提了原来放在身边那只扁扁的空汽油桶,摇晃着短粗的身子朝井台走去。这时,阳光正穿透一片绿荫荫的大栗树照在他身上。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刚才跟我说:“你问我?我这算什么!”他的那个杨从芳呢,也说:“我这算什么呢!”对的,同志!你看这话在这勇敢的青年人嘴里说得多朴素、多轻松。可是你想一想,他们日日夜夜,在照明弹下面,在炸弹、炮弹,嗤嗤飞的子弹下面,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危险,危险,你就知道他们那些话的分量了。他现在走到栗树林里面去了。朝鲜有很多这种大栗树,树枝伸展得长长的,自由自在地向下垂着绿油油的大树叶。这个驾驶员现在站在井台上,几个穿粉红色的、白色的、淡紫色的衣裙的朝鲜孩子,围绕在他身旁。她们都那样喜爱他。他呢,跟她们见面不大一会,就熟起来了。他叫她们跳舞,她们就围着他跳起来。他一面说着半通不通的朝鲜话,一面往空油桶里灌水,一会,他又反复地唱起他那好听的朝鲜歌子。这一夜,我们到了前线,我就和我这可爱的同伴分手了。至于杨从芳呢,我始终没有机会看到他。有一次我几乎要看到他了,结果收到一份电报:“杨从芳在执行任务时负重伤。”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得到他的消息。可是我每一次坐在吉普车上或是卡车车厢里的驾驶员旁边,我从他们身上,不断看见杨从芳的那种精神呢。我知道,就当我现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在那接近前线的运输道路上,我想得到,他们还是怎样地从滚滚的灰尘中,唱着歌,勇敢地飞快地前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