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旋风似的车过头去,果然听见赵世荣那特有的说话声——他每句话都几乎要加一个“的时候”,仿佛当作标点似的。
“唉唉,我说过的时候,答应下来的事的时候,龟儿子才不干!但是我这时候的时候,要去开会去了哈!标语的时候,我一定今晚上来写,好不好?”
“你总是吹!”另一个脆而响的声音,“大家只等你的啦。”
“你骂哪个?龟儿子的时候才吹!今晚上的时候,不做好,不算人!”
“不行!你……”
“唉唉,我已经的时候,说过了嘛!我给你的时候,赌咒好不好?”这显然,他说得急起来了,令人想见他那蛋圆形的油黑脸上,皱着两道粗黑眉毛的神气。小陈是在门边哈哈大笑了,还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就看见赵世荣同老刘拉拉扯扯地进来了。赵世荣那鹅卵石似的光洁的脸,满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汗,闪烁着一种光亮,微塌的鼻尖子仿佛玻璃似的射着一点白光。他一看见李侃然,便好像忽然得救一般,把两道粗眉一展:
“你看嘛!人家的时候,来催我来了?我的记录的时候,还没有搞好哩!”
他转过身来,就现出他那宽厚的肩膀,坚实的胸膛,青布学生装在他身上都紧绷绷的!他走到李侃然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乡下人的忸怩,油黑色里透出微红。
“实在的时候,很糟糕!”他说,“因为我自从那天的时候,开会过后的时候,××剧团的时候,又拉我帮他们的时候,演街头剧去了!所以的时候……”
“噢咿噢咿!你别说你那街头剧了吧!”小陈笑着蹦到他面前,“那真笑死了!你演的那《放下你的鞭子》的大徒弟,唔!我看你还是莫如演鞭子的好!”末了,他模仿着他的腔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时候,连鼓的时候,都敲不来哩!”
周围就是一阵哈哈。赵世荣的脸立刻通红了,愤愤地向着众人伸出两手道:
“人家的时候,把手杆都给你拉弯了的时候,拉你去演的时候,你又咋个的时候不去喃?现在的时候,倒来说风凉话!”
印油印的那个放下油墨滚子,用手指着他批评起来了:
“说句你不怄气的话!的确,一个人专做一件事就好了!这样才做得精!你看我……”
另外坐在那边写字的一个,也插进来,但他的批评又是另一种的:
“兼一两件事,其实是不要紧的!比如我。不过,你实在弄得太多了!”
老孙看见赵世荣只是把手指摸弄着桌角,给众人说得非常窘的样子,就赶快给他解围,拉他一把道:
“算了算了!我们说起来,其实都也有缺点的!老赵虽然也有缺点,但他很热心!来来来,我们来说正经话吧,哪,你的笔,哪,你的记录簿,还有一半,你自己赶快整理好吧!因为你这字太草,我搞起来太慢……”
但是小陈不服气地:
“是的,他热心!我们不能否认!可是光热心,事情抓了很多不做算啥子呢?”
老孙把两手一摊道: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么?我们今天的救亡工作还做得不够,新的干部还没有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很合了众人的心了,印油印的那个把头发向上一摇,抬起脸来:
“老孙!有你的!”
于是大家都就不说话了,彼此都默默地咀嚼着那句话,各自埋头工作起来,形成一片心心相印的融和空气。李侃然感动了,虽然是站在微弱的光线中,却仿佛觉得置身在温暖而健康的气息里。而对于老孙特别起着深刻的印象,于是重新注意地看着他的脸:那瘦削的尖脸,眼睛很大,闪烁在眼镜后面,看人总是那么坚定的,鲈鱼似的嘴唇上有两撇浅浅的胡子。这面孔不过才会过两三次——因为他在外省工作多年新回来不久——然而此刻却觉得特别亲切。于是伸手拉着他的手肘道:
“呃呃,老孙我总是把你的名字忘记了!”
老孙正伏在桌角,看着赵世荣工作,听见他一问,这才翻身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笑道:
“呵,我叫孙诚。”
“好吧,我们不搅他,先去了吧?”
孙诚的眼光在镜框后闪了一闪。
“我们一路去,很好。”他说,“不过,时间不多了,我看还是我守着他帮同整理起来好些。”
对于他这种诚恳而热烈地帮助别人的态度,李侃然起了激动。
“好吧!”他从心底里迸出来这愉快的一声,那声音里充满着热流,自己都觉得那是带着一种过分的兴奋而颤抖地说出来的。他紧紧地捏捏他的手肘,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