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李侃然进了会场的大门,一片大草地就出现在眼前,阳光在那被人踩踏得衰败了的草上显出枯黄色,静悄悄地。一口风把地上的枯叶卷走了几步,但枯叶不愿走,一摇一晃地摇着枯草躺下来了。草场边一株老树,向蓝天舒服地伸直着它那脱了许多叶子的枝干;枝干上停着一群老鸦,在东张西望的,见人一来,便哇的一声,全都飞起,掠过阳光把扇着翅膀的影子在草地上面投了一瞥就不见了。李侃然寂寞地望一望,就踏过草地,向着那借来作为会场的房间走去。
进了门,一股阴冷的气息将他周身包裹了来;这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壁,以孤清的神色把他望着;一排排的桌子和凳子,构成一道一道的沟形,都张着它们那空虚的大口,在那儿吐出寒气;从窗扇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暗淡了;只有窗纸的破洞,仿佛这个房间的嘴巴,在唱着孤独情调叹息似的歌,有风从那儿漏进来。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前,心里非常地不舒服。掏出火车表来看看,长针已指着十二,是正正的两点钟,但还不见有人来。他于是把家里来的信取出,拆开,抽出信纸,看了下去。信里头又是向他诉苦,说是:“汝须知吾家已不如往年,些许田产,已入不敷出,而百物昂贵,生计日艰,债台高筑,望汝偿还,闻汝近为人改卷子生活,非长法也。”接着就是要他到他舅父任上去做一点事,以“振兴家业”,最后就说:“难道要救国,连家都不顾了吗?”他皱一皱眉头,就把两手伏在桌上捧着头脸,呆呆地望着纸窗,好一候儿,才喃喃道:
“哼,振兴家业!做梦!日本人还要来灭你的种咧!”
他想起前几年为了读大学,向亲戚借钱,但得到的只是白眼,有一位长得白胖的舅父,还一手拈着嘴唇上边梳子似的黑胡子,一手指着他,教训了他一顿:
“这种年头读啥子大学!还是哪里军队里找点事来做做的好!没有啥子家务[6]的人就不要图啥子正路功名!”
他只得张着沉默的眼睛忍受着。但他并不忘记奋斗,把一些田押给别人。进了大学了,但因为穷困,冬天还是穿着一件薄薄的污旧夹衫,躲在寝室里冷得发抖,有些同学经过他的门口,都老远就轻蔑地把头转开去,他也只得把自己沉默的眼睛俯在书本上忍受着。他愤慨于人与人间是如此的冷酷,但同时他从书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陷于如此的境地,都是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他于是毅然离开学校,起来奋斗了。
但他想:母亲也可怜!几十岁了,头发已灰白,门牙已脱落,眼睛已深陷,晚上还要逼近豆大的灯火尖着十指缝补什么衣服之类,而且不断地咳嗽,心里就感到非常地痛苦。但他把当前的救亡工作跟它两相比较,就又觉得那样的事是渺小了。然而心情总是像流着一种苦汁似的不快,他于是懒懒地把信装回袋子里,在地上踱了起来。他希望能够有一个人来就好。
忽然,他听见一段嘹亮的歌声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声音越唱越高,越高越雄壮。渐渐近来了。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呵!王志刚来了!”
他走到门边,就看见那穿着黄色飞行师短装的王志刚出现在草地上了。那短装扣得紧紧的,显出他那强壮而紧扎的身材,那不肯驯静的跳动的脚步,那甩动得很高的两手,那圆圆的饱满的红铜色的脸,那明亮的带着梦幻色彩的眼睛,以及那分披在两边的黑玉似的头发,处处都洋溢着有余的精力,他因此也觉得神旺了。
“老王!才来么?不守时间!”为了忘记自己的不快,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
“笑话!啥子!不守时间?两点钟!你看看,两点钟!”他捏着两拳,做了一个跳远的姿势,一步就跳到门前,把手表伸出去指着说。
李侃然拿起他的手看看,又侧着耳朵听听,他这时才真的感到非笑不可了:
“哈,你的表睡觉了!”李侃然道。
王志刚伸回到自己的耳边,立刻皱起了眉头:
“咋个咧!走得好好的,咋个忽然不走咾?哪,时间宴[7]了!我赶快把摊子摆出来吧!”他说完,就双脚一跳,进了门槛,大踏步地绕着那一行一行的座位,向着屋子的一角走去,皮鞋后跟的可可声音,使得天花板下的空气都起着嗡嗡的回响。李侃然见他忽然蹲了下去,钻进一张条桌的下面去了,接着就看见那条桌悬空站起,向着门口走来。
“来来,我帮你抬嘛!”李侃然觉得很兴奋,便迎了上去。
“不要紧,不要紧!这桌子很轻的!”桌子下面在回答,随即发出歌声来了:
“我们的心……是战鼓……
“我们的喉……是军号……”
桌子到了门边,放下了,王志刚的头就从下面钻出来,那红铜色的脸更加鲜红,而且更壮实些,一对大黑眼瞳跟那亮蓝的眼白都发出玉一般的光彩。他一跳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写着“签到处”的纸和一盒糨糊。
“我们……
“挥舞起……刀枪……”
他唱着,一脚踏着桌沿,便一纵身站上去了,指头挖了糨糊,就在门枋上把“签到处”贴起来。李侃然感受到他那洋溢着的精力,那种劳动的愉快,也在胸中燃烧着一股想飞跃的热情,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唱起来了:
“踏上抗……敌的战……场……”
王志刚捏着拳头,纵身一跳,又下来了,立刻又从抽屉里拿出墨盘,笔跟签到簿来,道:
“来,开始签到,嗟!你先到,你先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