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咱们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他们官长还是穿皮外套,讨蛮太太!克扣咱们的军饷去贩鸦片烟。打仗的时候,看见英国军官他们脸都骇青了,藏民冲锋来,他们躲他妈的在山后面。咱们弟兄,患难弟兄。老子现在不说,进关去才三下五除二地给他妈的算账!”
夏得海觉得问题的中心已经找着了,也说道:
“他妈的!算账!算账!……”
忽然后面不断地串铃响,响得非常讨厌。
“你们为什么要掉队!想逃?”是营副沙沙沙的声音。
他两个只是搀着慢慢走,不理,也不回头看。
渐渐地串铃声越响越多,已经到了面前。
营副向来就和连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只晓得摆臭架子。这两个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说“报告营副”,这已是有伤他的尊严,何况又是当着书记长,军需长,司书们的面前丢他的面子。他也老实不客气地抽下一鞭子,骂道:
“你想逃,你……你……”
刘小二痛得愤火中烧。不知怎么,愤虽是愤,见着长官总是服服帖帖的。他那冻木的身体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闭了气。他陷在雪堆上,瞪着好半天才讷讷地说明他们掉队的原因。书记长们在马上笑了,其实并不好笑,不过好像他们在雪雾当中骑着马闷了半天,借事笑着好玩儿。
一会儿,营副们已经骑着马走向前去了。还有五个勤务兵也骑着马,押着几匹“乌拉”驮的辎重,紧跟在后面。渐渐地,那些人马离得很远,隐约地,在那纱一般的白雾中消失了。
“他娘的!他娘的!”
“狗子,这些混账王八蛋!咱们弟兄送死,他们升官发财!狗养的勤务兵也骑马。老子们一刀一枪地去拼命,拼命!……老子有田做,哪还当什么兵!他妈的!”
夏得海似乎要说出什么,但是又冷,又痛,又饿,肚里面空空洞洞的,又像乌烟瘴气的,嘴唇颤动一下,又闭着了。
两个对望了一下,心里都冲动着一种什么,只是不说出。
他们搀着又在雪里慢慢地颠起来。
白雾渐渐薄起来了。
太阳在山尖上射下来,对着雪反射出一股极强的光线,烧得擦满酥油的脸皮火烧火辣地怪疼。眼睛简直不敢睁大。
那几十个的一队已经慢慢地走了好远。
蛮太太骑着马在崖边上挤着了,几乎把陈占魁挤下崖去。陈占魁眼睛昏昏地向里边一挤,蛮太太在马上一滑,滑下马鞍来。她叫了。
营长叫连长们叫队伍停止前进。他骑着马走到蛮太太的身边。他狠狠地踢了陈占魁一足。
呵嗬!陈占魁就连人带枪,稀里哗啦地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因为雾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闹起来。
连长和排长的脸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着一种沉重的压迫,都在愤怒,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闹。
营长在马上手慌足乱了。通身在发战,他颤抖抖地拿出手枪来骂道:
“去他妈的,造反了!哪个敢再闹!军法……”
马旁边的李得胜忽然也跟着叫道:
“他妈的,营长!”
劈啪!营长打出一手枪,却并没打着谁。他愤怒地足一踢,李得胜又连人带枪,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哇哇!”
“哇哇!”
“哇哇!”士兵们都叫起来了。
“不准造反!”李连长很威风地叫出一声。
陡然,这空气很薄的雪山,被这些声音的震动,立时阴云四合起来。太阳不见了。很浓的白雾又笼罩了下来,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密密麻麻的雪弹子往下落。人声在这阴黯中,在这雾罩中,渐渐地又静下去了。
雪弹子越落越厉害,大家的愤怒也到了极点。但是人总敌不过雪弹子的威袭,都被打得僵木了。没有办法,只好把军毯铺在雪地上,裹着身体睡了下去。长官们也都下了马睡着,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