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咬一咬牙又走回来了,刚刚要到门边,他忽然惊得一跳了,只见一个穿得很褴褛的人从里面跑出门来向着外面飞奔出去,简直来不及看清那人是什么面孔,他立刻开了快步赶了出去,那人慌得把抱着的一个包袱丢在地下就跑掉了。他把包袱拾起来一看,正是自己的衣裳包袱!他更加气忿了,再追了出去,已不见了人影。他又只得走了回来。那拘留所里面被关着的两个犯人正在向他吃吃笑了。他气得暴跳起来,吼道:
“笑什么!”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就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来了。
“哼,笑话!分县长还要亲自去赶贼!他妈的!”
只见听差一个人回进来,他就大怒地问他:
“那收发师爷干什么不来?”
“委员,他说他要吃饭了!”
“放屁!……你问过他那办公桌没有?”
“问了,委员。他说是五张,不错的。有三张是好的,有两张已经破成一块块的木头了。哪,他说就堆在那屋角里的就是。”
施服务员顺着听差的手指看过去,果然那儿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破木块。
“干吗已经变成了破木块还要算两张办公桌?”
“委员,他说那还是前几任移交下来的呢!因为这是公物,就是烂成灰,都还要一任一任地移交下来,无论什么衙门都是这样的。他说那清册上是注明了的。”
施服务员赶快去翻清册,果然注了一行小字道,“两张破烂,前任移交。”他想那半套椅子大概也是这样了,看清册,也果然注了一行小字。但他更加不舒服起来了:
“哼,我来做分县长,不但没有饭吃,而且去赶贼,而且还要来保管这些破木头呢!”
他已决定不要干了。
就在这时候,陈分县长高高兴兴走来了,刚一到门口,就把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喊道:
“施监督,你吃过饭哇?刚才很对不住,令价到敝寓去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舒舒服服地吃饭了,今天才痛痛快快地吃它一顿。……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有什么疑问,请你问我好啦!”
“你去你的吃饭!你吃饭干我什么事?”施服务员心里不舒服地想,立刻一跳地迎了上来喊道:
“陈监督,你来得正好!我想要走了。好在你的交代我还没有接清,我想我回城去,还是叫刘监督来同你直接办理吧!”
陈分县长故意怔了一下,扬起眉毛看着他:
“为什么?难道我的交代不清吗?”同时大有心事地向门外边暗暗飞了一个眼色。
“不是不是,”施服务员赶快分辩说,“你看吧,就只我一个人,没有收发,没有庶务,没有文牍,这样麻烦的交代,我一个人怎么办?而且我一个人还像一个什么衙门吗?”
“这简直太不成话了!”陈分县长在桌上一拳,吼道。施服务员大吃一惊地望着他,以为他在发自己的脾气了,但一看,又不是。而陈分县长则在不断地说下去,“老哥,我真是替你太气忿了!天地间还有这种心肠狠毒的人吗?简直不是人!是狗!”他毒毒地向着县城那方指了一指。他见施服务员快意似的看着他,他于是更加强调地说下去:
“老哥,你我都是军部出来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有血气的!我实在看不惯这些老奸巨猾!当你接完交代,送我出去的时候,我就替你很吃惊,想:‘怎么呢?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接事?他一个人接下来怎么办?’所以我赶快把饭吃了就赶来看你了。老哥,这刘监督不但利用你了!而且把你害了!”他一面说着,不断地用手势加强语气,一面注意地看着施服务员脸色的变化,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施服务员脸上的忿怒也渐渐增强起来了。
“真的,他只叫你一个人来,简直是叫你帮他看守衙门的!这种人还有心肝吗?现在我要请问你,他请你一个人来,一个月是多少薪水?”
“他说,”施服务员愤怒地把手一扬,“第一个月是一百四,第二个月对分。”
“这简直狗屁!”陈分县长又在桌上一拳,“我告诉你,这儿分县长用的收发,庶务,文牍以及听差都是没有另外规定的。你想,把这一百四十元提一大半出来开销,自己还落得几个?不吃饭吗?不穿衣吗?不应酬吗?他请了你来给他卖力,竟还有脸和你说对分!吓!”
“我决计不干了!”施服务员坚决地说。见他对自己这么同情,索性要求他,“好,请你帮忙我,让我回城去,他自己来吧!”
陈分县长笑了一笑,他想是时机了,就一面向外边暗飞一个眼色,但一面仍然说:
“老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实在爱莫能助。因为那样在法律上是不容许的!总之,你应该赶快把场面想法撑起来,因为这是冬防期间呀!”
一个人在门外边出现了,慌慌忙忙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施监督,土匪来了!”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全身都在恐怖里紧张了,赶快问:
“什么?在哪里来了?”
陈分县长也做着慌张的样子抢着问。那人慌忙地说:
“正在大山脚下抢过路商人!说是离镇上只有六七里路!”
“那,那,怎么办?”陈分县长紧张地把施服务员望着。那意思好像说:“你是此地的监督呵!这要该你负责任的呵!”
施服务员急得只抓头皮,但觉得既然在此刻是自己的责任,也只得去走一趟了。
“好,我去一去吧!”他硬着头皮,竭力显出自己曾经受过训练的态度来,但心里却在发抖。他马上叫听差去叫李村长派那十个团丁带好枪弹在衙门前集合,并给自己把马牵来。
十个穿便衣背枪的团丁在街心散乱地站成行列,街上的人们都立刻慌张起来了,互相拥挤着,推送着,黑压压地站在街两旁围着看。施服务员的心里非常忿恨和慌乱,但见众人都在吃惊地看他,他又竭力昂起头来,挺着胸,很庄严地站在行列前点了名,便在一个团丁手上拿一支枪来,自己背上,又拴好子弹带,很神气地两手抓鞍,一脚踏上马镫,但马却跳起来了,把他甩到旁边,几乎跌下地去。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团丁跑来抓住马笼头,一个来扶他,他说:“不要。”自己爬了上去。于是队伍在前面走了起来,他勒着马紧紧跟着,在众人眼前昂起头雄赳赳地走去。一出了镇口,望着树林夹道的大路走去的时候,他才有点后悔起来了:
“唉唉,人家负名义拿钱,而我冒险干吗呢?况且匪人有多少?我们这十一个人去够不够?假使他们人多呢?假使一个子弹飞到我的头上来呢?怎么办?岂不是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