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完了!”
好一会儿,她又想:“怎么办呢?我这样了怎么了呵!还是把东西收拾起来吧!”她站了起来,把地下的纸张拾起,把床铺好,她想到这床还是母亲亲手铺过的,她又要哭起来,但一想到母亲是汉奸,她又用牙齿咬住嘴唇,竭力忍耐住。忽然一个宪兵进来向她说:
“你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吧!其余你父母的东西通通都要没收,回头就要来运走了!”
她吓得张大了眼睛把宪兵望着,好一会儿,她又颓唐地垂下头来,这回真的伤心地哭起来了。小妹妹莫名其妙地也站在旁边哭。她想:“这真是完了!好,这些东西没有了也罢!今天这地方恐怕是住不成了!”她带着小妹妹坐了一部黄包车到表姐的门前来。她用手拍着门,拍了一会儿,才听见表姐在里边和谁说话的声音,接着就听见一种不急不慢的脚音向着门走来,她立刻感到非常兴奋,想到表姐一把门开开,就一把将她抱住痛哭一场,和她畅述自从被捕以来的苦处。但那脚音在门边停留了一下,忽然又回进去了,她立刻感到非常地惊异,“怎么呢?”又竭力拿手拍门,好一会儿,又才听见一个人出来了,这回的脚音却是慢吞吞的,一听就知道是老妈子王妈的小脚的步法。门被拉开一条缝,就伸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问:
“哪个拍门?”
“王妈,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表姐在家没有?”
“没有。”短短的回答。
“那么姑母在家没有?”
这回的回答却是用的摇头。她感到奇怪起来了,这王妈,往常一见她来时,就连连喊她小姐小姐的,即使主人不在家,都要请她进去坐坐,而今天忽然变了,那脸色像铁板一般,一点表情也没有,她有点气愤了说:
“你说不在家,那么谁在家?”
“全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那么我进去坐坐等她们吧!”
王妈的头却一缩,一下子就把门关上了。桂贤呆呆地对着门板,全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她想:“完了!连亲戚也不理我了!我在这世界真成了孤儿了么?”但她竭力咬紧牙齿,忍受着不让眼泪滚了出来。
她回到自己的家来,一种凌乱的景象,一种家破人亡的惨景又映入她的眼里,顿时觉得阴森的寒气向她全身包围来了。她立刻想道:“一个人处在这样的世上,还有什么活的意义呢?”她想到了服毒,想到了投水。小妹妹却在旁边要哭的神气喊道:
“姊姊!妈妈呢?我要我的妈妈!”
她望着小妹妹,又觉得她多可怜呵!这么小,谁照管她呢?她立刻又感到了自己的重大责任。“是的,恐怕只有到上海去的这条路了!那里有江玉珍她们,有我的许多同学,她们正在做战地服务团的工作,我也去做吧!她们这些都是我的好同学,一定都可以安慰我,而且重要的是我要去用救国工作来洗去这汉奸的耻辱!”她一想到这里,仿佛觉得前途还有着光明在闪烁。她咬紧了牙关想:“是的,我准备去忍受一切的苦吧!”
她决定了,就收拾行李,在箱子里还发现了一张母亲的一千多元的借据,是上海的一个亲戚开的票子。她想,到上海时,就把这钱收来作为救国工作的费用吧,于是就把它收拾起来。
终于她带了妹妹坐着火车到了上海的西站,只听见闸北那方面轰隆隆密密的大炮声不断传来,中间还夹着咯咯咯的机关枪声。一大团灰黄色的云雾遮没了半边天直升向空中,仔细一看,就认出那是房屋燃烧的烟焰。而西站面前的马路上,数不清的人们不断地忙碌着,许多卡车来来往往,有载着伤兵的,有载着难民的,每个车上都有童子军站在上面。桂贤立刻感到非常地兴奋和紧张:是的,现在自己就要和他们一样投到救国工作里来了。她叫了黄包车,把箱子放上,就同小妹妹一起坐了上去,车子直向租界上拉来。进了一个弄堂,到了江玉珍的门口,她敲了敲门上的铜环,那全身都非常活泼的江玉珍跳跳蹦蹦地拉开门,但一看见她时,却立刻怔了一下,她像电影正在放,忽然一下子断了似的。不过只是一会儿,随就笑起来了:
“呵,你到上海来了么?我们在报上看见你的……”
桂贤的脸涨红了,随即叹了一口气,眼眶里就涌起泪水。她一面感到惭愧,一面感到伤心,而另一面又感到感激。这几种情感同时涌了出来,搅成一种凄酸的味道:“是的,玉珍究竟是自己的好同学!”她们一道提了箱子,携了小妹妹进客堂来,刚刚坐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在背后的门边伸了一下,她刚要喊一声“伯母”,但那头立刻就缩进去了,马上里边就在喊玉珍。玉珍向她说:
“你坐着,我进去一下就来。呵呵,你吃过饭么?我进去叫娘姨给你弄来。”
里面又在喊了,玉珍跑了进去。桂贤就听见她们娘儿俩在叽里咕噜,好一会儿,才看见玉珍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走路都懒懒的。桂贤心里一跳,立刻很敏锐地感到大概是关于自己的事情了,她局促不安地站起来问:
“姐姐,你们的战地服务团现在怎样?”
那个的脸色顿时沉下,无精打釆地回答:
“不晓得她们怎样。”
“姐姐,我这回也来……”
“对不住得很,”玉珍带着抱歉的样子说,“请你离开我们这里吧,因为我妈妈觉得你在我们这里不方便。恐怕人家会怀疑我们。”
桂贤完全呆住了,脑顶上好像被谁用铁锤一击,发昏了,眼前只见许多倏起倏灭的黑圈在玉珍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飞动。但她竭力镇静住,立刻拉了小妹妹转身就走出门来,忽然听见玉珍追着喊她,她心里就活动一下,以为她也许又来留自己了,但转身一看,却见玉珍提着箱子追到门前:
“哪,你的箱子!”就马上进门去了。
她想:“这一下可真完了!连好同学都不理我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但已感到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地一哭就哭出来,她于是硬起心肠喊了一部黄包车坐到旅馆去。她开定了房间之后,又下了一次决心,既然来上海了,还要作最后一次的奋斗。她把小妹妹关在房间里,就独个儿坐了车子再找另外一个同学去,但她刚刚敲开门,那同学站在门边一看见是她,就惊慌地向两边看看,只是随便敷衍两句就关了门进去了。她明白了,自己在同学中是完全绝望了,但这时已不觉得自己需要哭,只是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怒。她就咬住牙冷笑了一下,又决心去找找妇女界救亡协会去。她想:“把我整个的身体和精神献到无论任何艰难困苦的工作去,她们总该要收容我吧?反正我是什么也不顾的了!”
她想尽了方法打听,终于打听到妇女界救亡协会的地址了。她走进门去,就看见里面许多女人和女学生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有的在袖子上还缠了一圈红十字的佩章。有的在裹什么白的东西,有的在缝灰的什么东西,显然是在做救护和慰劳这些用的,全都忙成一团。她走到一张桌子前,向那正拿笔在簿子上登记的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地问道:
“请问,登记在什么地方?我是来加入的。”
那人抬起头来,把长发向后脑一甩,睁大一对眼睛望着她:
“你是哪个学校的?”
“嗯,我是××女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