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侃然是一个长马脸,两道缎子样的剑眉很明显地摆在那一对带着沉默味的眼睛上边,一条端正的鼻子嵌在那脸部的中央,把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慎重,他那头上的铺满灰尘的旧博士帽,他那身上的青布长袍,就像天造地设一般,跟他的态度配合得如此恰如其分。他文静地跟着众人唱着歌,剑眉也随之而一扬一扬地。张振华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道:
“正有要紧事情找你!”
火炮声在两边震耳欲聋地响着,歌声雄壮地淹没了一切,张振华的声音就显得非常渺小了。李侃然一点也没有听见,一面唱着,一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张振华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拉出行列来。李侃然愕然了,两道剑眉斗得紧紧地,望着张振华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而这时张振华的脸也有些不寻常,那在一顶博士帽下边的瘦骨嶙峋的脸,仿佛心事很重的神气,那本来很突出的眼圈骨和鼻梁骨更加显然地突起着,瞳仁在那凹下的眼圈骨里定定地看着他。他们这么对视了几秒钟,张振华只得再向他解释;但众人的歌声太大,李侃然还是没有听清楚,但他想:
“也许他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不便在许多人面前说出吧?”
于是就同他在街边的人丛中站着。学生的队伍已唱着歌过去了,接着来的就是开上前线杀敌的军队,一个个武装齐全精神抖擞地,一下一下喊出声震瓦屋的口号:
“誓死抗日!”树林般的手臂举起来了。
“收复失地!”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李侃然跟着群众一同鼓掌了。忽然一封厚厚的信塞进他拍着的手心里来,他吃了一惊,车转头来望着张振华;张振华就给了他一个笑脸,那凹下的眼睑都笑得眯了起来。李侃然于是意识到,这信封里头一定是自己拟的××抗敌会的简章草稿,前天送请张振华修改的,他现在送还自己,也许已经改好了。
“多谢你!”他眉毛一扬,注目看他一下,表示感激。一面将信封揣进怀里,一面就转身打算追赶前面队伍去了。
“对不住!”张振华的耳根微微一红,顿时蔓延到瘦颊上,连眼圈骨那儿也红了。他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时间改咧!”
像什么东西在脑壳上捶打一下,李侃然呆了。
“怎么咧?”他脑子里画上了一个问号。军队在他面前过着,火炮声,口号声,拍掌声,虽然在他耳边响着,但都好像离得远远的。他的心头完全为一种责任问题搅动了:
“那天你不是说,我这简章拟得太繁了吗?你已经答应改,为什么到此刻才说没有时间?”他想。
“不是今天下午就要开成立会了么?”他那长马脸显得更长了,两道剑眉斗紧着说道,“这时候哪还来得及?”
张振华仍然保持着他那笑眯了的眼睛,说:
“我就是想给你送到你家里来的哈!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碰着……”
他见李侃然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走过的无数士兵的腿脚,觉得很伤了他的自尊心,脸色立刻变得严正,语气也稍稍强硬:
“自然这回是对不住!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要上课,又要给学生改卷子,又有些不得已的应酬……”
“应酬!”李侃然回声似的。同时对那声音感到一种重压,于是一股气愤在肚子里涌起来了。心头抱怨着:
“是你那应酬要紧?还是救亡工作要紧?”
但是另一种声音却在他耳边响着:
“唉,李侃然!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哈!这样几天你连简章都还没有搞好么?嗤,我们还以为你行咧!”
他仿佛就看见许多张面孔,许多张嘴巴,在批评他,责备他,心里感到不安起来。他立刻警醒着自己:
“是的,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何必尽怪人家呢?”
他抬起头来,队伍已过完了,满是耀眼的烟尘跟那把阳光搅得很零乱的奔忙的人影,车辆乱冲着,人叫着。一个癞头孩子挤翻在地上了,他两步上前,弯下腰去把孩子拉起来。那孩子咧开小嘴巴哭着,用一个拳头滚着眼睛。他于是想道:
“是的,我们的将士是开上前线杀敌去了,然而我们这后方却还是如此混乱!人与人间还是那么的冷酷!……只有工作,是的,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吧!”他走回张振华的面前说道,“这简章我去重新删改吧。不过还是请你帮我一下,一路到我那儿去如何?”
“唔,对不住!”张振华又把凹下的眼睛眯笑成一条缝了,“真的,此刻有一个学校请我去演讲,我不得不去咧!”说着,他就把博士帽在头顶稍稍提一提,踏下阶沿,但遂又回过头来,把手向空中一举道:
“好,如果我来得及,等一会儿我一定来!”走了,他那穿着灰布长衫子的肩膀,一摇一摇地在人丛中挤着,他那博士帽仿佛是浮在人流的顶上似的,一高一低地动着,很远都还看得见。但不久,也就消失在残余的烟雾里了,剩下的就是混乱的互相推挤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