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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手表物语195319662(第1页)

第六章手表物语(1953—1966)2

他轻轻推开那扇门,摸索着在那张破席子上坐下,不是靠眼睛,而是凭记忆——眼睛现在是一件碍事的累赘。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身上的触角像刺一样在暗夜中铮铮开放。他觉出了身下的尘粒。这不是旧尘,旧尘已经被他们的身体擦拭一净了。这是她走之后积攒起来的新尘。如果她还不回来,这些新尘也将渐渐成为旧尘,被更新的尘粒彻底覆盖。

他脱下手套,用手抚了一下席子,突然吃了一惊:那层尘埃已经被某一样东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后来,他闻到了气味。那是一丝隐隐的茉莉香味,不是长在树上的那种,也不是摆在篮子里的那种,更不是压在枕头边的那种,而是一种熏到了骨头里,又从骨头里丝丝缕缕渗出来的暗香。

“秋?”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一团黑影窸窸窣窣地朝他靠了过来。

她提前三天回来了,却没敢去找他,怕被厂里的人看见。她想来想去,只有在这间屋子里碰一碰运气,结果她真碰上了。

“提前?为什么?”他问。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为什么。”

她语气里的那份轻松突然激怒了他。他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嚷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这么久?”

他听见她的骨头在他的爪子里嘎吱嘎吱地碎裂。他知道他的力气,在战场和运动场上,他早就试过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身上验证过他的强悍。思念被二十七个日夜反复碾压,从棉纱压成了铁片。思念在急切地寻找着出路,最近的一条是愤怒。

她呻吟了一声,却忍住了疼。她任由他的愤怒如一条受潮的雷管,噼啪地爆出最初的混乱之后,最终渐渐消耗了自身。

她挣开他,坐到了离他稍远之处。

“你值得去嫉妒一个倒霉到顶了的人吗?”

她幽幽地说。

她的丈夫在三岁时死了生母,八岁时死了生父,由继母带着他和另外四个同父异母的弟妹,嫁到了一个严格来说都不能定义为继父的人家里。他十三岁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懂了,因为他多次洗涤过他继母换下来的沾着经血的**,他也用在学徒夜校里学的那些字,磕磕巴巴地读过赫胥黎的《天演论》。他十三岁的时候似乎又什么也不懂,他把“黑人牌”和“凡立丁”都当成了一种新药的名字,因为他从来没有使用过牙膏,也从未洗涤过毛料衣裤。十三岁时,当夜校的一位老师悄悄塞给他一本《共产党宣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跟着那人去了延安,倒不是因为他真正了解共产主义,而是因为他知道他去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他留下的那个地方幸福。

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上了战场,在第一场战斗中就受了伤。匆匆的手术治疗之后,他很快归队继续作战,没有人,包括他的医生,知道这次负伤对他日后生活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他就被保送到了一所大学读书,成了她父亲的学生。他打破了调干生带给人的那种刻板印象,在最初的调整阶段过去之后,他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班里最有才华的学生。她父亲把他带回家来,介绍给自己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认识。他们相识在一个一切都上了发条的年代里,他们的关系只经过了三次见面就定了性。他很快向她求婚,她也很快答应。就在洞房花烛的那个夜晚,他和她才共同意识到了那次枪伤对他身体的巨大破坏力。经过许多轮不堪回首的讨论、妥协、反悔,他们终于决定协议离婚。可是就在他们正要提交离婚报告的时候,他出了事。

在一次组织生活会上,向来沉默寡言的他,却作了一次长长的发言。这次发言有对社会现状的观察,也有对个人生活境遇的不满。前者是表,后者是里。前者是客观看法,后者是主观情绪。情绪是毒药,浑了一锅水。于是他被遣送到一家边远工厂,从事与他的专业全然无关的体力劳动,待遇仅次于劳改。

她是在那时打消了离婚的念头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他那场由情绪导致的灾难中负有责任。现在她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唯一纽带,她在,他就在,无论如何卑微。她若走了,他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所以,她永远不会离开他,除非她死了,或者他获得转机。

这是一个与爱无关的决定,所以任何与爱相关的因素,都不能改变这个决定。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谈到她的丈夫。

从那个夜晚起,她的丈夫就成了他们的谈话中缄默的那个部分。

从那个他差一点捏碎了她肩膀的夜晚,到后来她用一把刮鸡毛的刀片放完了身上的血的下午,中间隔了几乎整整四年。这四年里他们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全知有惊无险地出了一次水痘,全力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小学,朱静芬做了一次人流手术,叶知秋的丈夫差点在一场肝病中丧命。这些事在一个人的回忆录里兴许能占据一些值得记录的篇幅,然而对一个国家来说,它们不过是一粒连最高倍的放大镜也找不着的尘埃。

那四年里国家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有一桩比别的都大。关于这件事的传闻,报纸和广播都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最早知道的是锅灶,锅灶传给碗,碗传给筷子,筷子传给嘴,嘴再传给另一张嘴,于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这桩事是饥荒。

饥饿最早是在肠胃里生出的,可是饥饿是一个淘气的孩子,爱四下乱窜,从来不肯待在一个地方。饥饿最初窜到了人的脸上,先抹走脸上的红,再抹走脸上的白,然后才是颊上的肉。饥饿虽顽皮,却也知道把最好的留在最后。最好的还不是颊上的肉,最好的其实是骨头里的汁液。饥饿在脸上串完了门,才钻到骨头里面死命吮吸。骨头渐渐干涸,人也就渐渐没了气力。

全崇武的工作比过去闲了,也比过去更忙,只是闲的和忙的,都是些和过去不同的内容。闲是因为厂里的三支运动队,现在已经散了两支,只剩下一支不再打比赛的乒乓球队。工人原来的一股力气,现在只剩了半股,那半股再也经不得任何浪费,只能小心翼翼地省着用在生产线上。他把从文体活动里空出来的时间,用到了别的事上。那是些他从来没管过的事,他不会管,不想管,却不得不管。他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计划着各样异想天开的合作方案,和渔业公司的,和军分区的,和近郊生产大队的……目的只有一个:从他们紧攥的拳头里,掰出一星半点的副食品,因为厂里的食堂除了白菜和五分钱一斤的小鱼,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下锅了。现在在厂区行走一圈,工人的每一口呼吸里、厕所里冒出来的每一股臭气中,都有一丝呛人的酸腥味。

谁也没想到,厂里第一个被饥饿袭倒的,竟是看起来活得最滋润光鲜的叶知秋。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预兆的,她那一阵子几乎都没去食堂打过午饭。她一个人躲在绘图室里,用开水泡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冷饭冷菜吃。据看过她饭盒内容的同事说,她的菜和大家差不多简单,饭却是满满一大盒,怎么也不至于挨饿。有一天中午,同事在食堂吃完饭回到绘图室,发现她趴在绘图板上不动,都以为她在午睡,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她也没醒,众人这才意识到她出了事。连忙送去医院,医生说是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

叶知秋拿的是技术工人的定量,一个月二十五斤粮。那二十五斤粮匀到每一天,也能有八两。八两分成三顿,早饭二两,中饭和晚饭能各摊到三两。三两当然撑不死人,可是以她的胃口,应当至少能吃个八成饱,她何至于捉襟见肘到这个地步?

后来,全崇武才听金工车间的一位师傅说,叶知秋丈夫的肝病迟迟没有治愈。他所在的那个地方太偏远,有钱也买不到营养品。叶知秋每个月给他寄十斤粮票,让他跟附近的老乡换鸡蛋吃。她寄的不仅是粮票,还有炼乳水果罐头和议价红糖。那位师傅的妻子在邮局工作,叶知秋寄的每一个包裹,包括包裹单上的附言,都经过了她的手和她的眼睛,所以她知道最真实的详情。

全崇武听了,不禁一怔。每次他以为他了解她所有的秘密,他的脑袋总会撞上一扇紧闭着的门,门上有一把没有钥匙的锁,锁的名字叫自尊。在这扇门前他没有特权,无论他和她如何亲狎,他都和世人一样,只能隔着门缝窥探揣测。

后来的一个星期天,他买了一个黄桃罐头去她家看她,只见她正把一碗米饭摊在一个米筛上晾晒。他问她在干什么?她得意扬扬地说这是她跟一个菜农学的做饭新招。舀半勺米,煮成松松的一层软饭,在风里晾成硬饭粒。再加水煮,再晾。如此三番之后,半勺米就能煮成大半锅饭。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她吃了满满一盒的饭,依旧会昏倒在绘图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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