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猫魂物语(1987—2001)2
一,二,三,四,五……
源源看着房顶,一下一下地数着狸猫在她身体里进出的次数。
这是狸猫的房子,不,确切地说,是狸猫的父亲给狸猫买的房子,地处郊区,遇到熟人的概率极小。这是她跟母亲说去了学校,又跟学校说回了家时最常待的地方。
天花板右侧那盏枝形吊灯的两条枝干之间,有一块形状如女人屁股的褐黄色污迹,那是楼上那户人家渗漏下来的水印。是洗澡水?还是马桶里的秽物?源源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狸猫趴在她身上时,她看到的都会是同一块水迹,产生的都会是同一串联想,仿佛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如水墨糅合在一起,中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
其实那盏枝形吊灯并不是真的枝形吊灯,它不过是一样看得过去的仿制品。那本该是水晶片的地方,粘着的不过是一些打磨得光滑剔透的玻璃珠子。这也符合狸猫的个性,他在意的是像,而不是是。所以他模仿威尼斯吊灯,模仿欧洲名画,模仿富贵,当然也模仿爱情。
其实狸猫也不是真名,狸猫只是一个外号,源自他身上那件一年四季都穿,介乎于黄和褐之间的仿皮夹克衫。狸猫比源源大九岁,原先是乔乔的男朋友。乔乔去了上海,源源接管了乔乔的诸多弃物,其中也包括她的男朋友。不过乔乔不在意,源源也不在意,两人在长途电话或电邮里谈起狸猫,就好像在谈一件她们时常换穿的衣服,穿着时都觉得合身,换下时谁也不会惦记。
源源接管了狸猫,最早是因为乔乔走后在她心里留下的那个洞。是洞就得堵,狸猫就成了最近最便捷的那样充填物。时间一久,源源就觉出了狸猫的顺手。狸猫是她的腿脚,可以随时带她逃离忍无可忍的大学生活。她上的这所大学,正是她母亲多年前作为工农兵学员待过三年的地方。虽然等级早已提升,校舍也已经迁离原先的地点,当时的师资现在也已残存无几,可是源源依旧能从教室的每一条砖缝里,闻出母亲那股让人窒息的正儿八经气味。
狸猫不仅是她的腿脚,也是她的荷包。狸猫有一份工作,但是狸猫的主要收入来源从来不是工资单上那几张数量有限的纸票。狸猫的父亲在西班牙开着一家很有名气的超市,养着一群和狸猫异母的子女。因为这些子女,他无法把狸猫带在身边,也因为这些子女,他对那个被他遗弃在温州的儿子有了愧疚。这些愧疚日后就化成了汇款,连绵不绝地充填着狸猫的钱包,又渐渐化成先是乔乔后是源源的各种生活便利。
狸猫还是源源的垃圾桶,供她一年四季肆无忌惮地倾倒着各样的垃圾。狸猫并不懂得源源常年像阴沟一样馊腐的情绪,可是他不需要懂,他只需要安静地聆听和接收。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无辜眼神,源源就觉得她的愤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别的情绪所替代,比如滑稽,比如荒唐,还比如怜悯。
狸猫是她想同时逃离学校和家时的那个难民营,是她擦拭糜烂情绪时的那块卫生纸,也是她手头青黄不接时的那个替补钱包。他吸收销蚀了她对世界的无名愤恨,他负责着她日常所有的生活和情绪开销。她现在也算是蹚过半个江湖的人了,她比从前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每一样便利的背后,都贴着一张价格标签。从前她从父母那里赢得的每一个小自由,都得用一张看得过去的成绩单来换取。现在面对狸猫的诸样好处,她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种长期有效的偿还方式,那就是她的身体。对她来说身体只是一副皮囊,何时启用,用在何处并无多大差别,倒不如尽快用在一样轻省划算的事情上,于是她就选择了和狸猫上床。
那是一件既谈不上快乐却也并不十分煎熬的事情——快乐和煎熬都需要耗费心神,她耗得起体力,却耗不起心神。最近她甚至开始吝啬地使用体力,她把掌控精力和分数之间关系的那套取巧手法,成功地运用到了她和狸猫的**角力之中,她已经知道如何用最少的体能和心神,来营造狸猫心中接近于天堂的幻觉。她尽管只有二十一岁,有时却感觉像一个被心机掏瘪了身体的老妇人。
六,七,八,九,十……
狸猫今天似乎比平常亢奋,五官被乱了阵脚的呼吸拧成一块滴着水的抹布,额上一绺没有被发胶驯服的头发,在随着身体的节奏一蹶一蹶地跳跃。源源计算过狸猫的耐力,最短三下,最长十五下,今天已经接近峰值,却似乎毫无懈怠的意思。源源随着狸猫的节奏调节着身体的起伏,眼睛却始终盯着天花板枝形吊灯两条枝叶之间的那团黄色水迹。突然间身子一空,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团水迹,正匍匐在房顶上,遥遥地观看着数尺之下那张**,一具被汗水浸泡成青白色的胴体,在凶猛地拍打着另外一具被它压在身下的胴体。准确地说,另外一具胴体算不上是一整具胴体,因为它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被遮住了,只露出两条岔得很开的白花花的大腿。上面那具胴体起伏的节奏单一而精准,每一个节拍都是前一个节拍的复制,连间隙也是。那两爿绷扯成嶙峋岩石状的臀肌中间,蠕爬着一条醒目的青筋。
能钻过这么厚的皮肉爬到表层的,该是多粗的一根筋?
源源忍不住笑出了声。
狸猫终于完了事,从源源身上爬下来,抓过那件搭在床头的泛着汗酸味的T恤衫,给她擦身子。她推开他,拉下掀到肩膀上的衬衫,坐到窗前点起了一根烟。
“你笑什么?”他问。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屋里的空气很浑浊,到处充溢着体液的腥臊。源源打开一扇窗,风钻进来,把涨得铁砂似的空气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才终于透上了气。
源源把头探出窗外,闭上了眼睛。风很好,太阳也好,她只是需要重新适应。即使闭着眼睛,她吐出来的烟雾依旧有着自己的队形,一个一个半径大致相等的圆圈,中间缀连着宽窄相差无几的波纹。等到她觉出了指头的烫,她才明白已经把一根烟抽到了头。她睁开眼睛,顺手把烟蒂往墙角的金鱼缸里一扔。嗤的一声,缸里升腾起一股青烟,鱼飞快地闪开,又不知所措地聚拢,水里到处都是尾巴惶乱的划痕。
“源源,干脆我们结婚吧,等你毕业。”狸猫在她身后说。
源源的身子弹了一下,仿佛底下坐着的是一颗已经拉了引信,随时要爆炸的手雷。
她跳下椅子,抓起扔在地板上的牛仔裤套进去,一边拉扯着拉链,一边趿着鞋子往门外跑去。狸猫想拦,没拦住,只好将两个手臂围成一个圈,把源源箍在了里边。
“别走,我不说了,行不?”狸猫央求道。
源源挣脱狸猫,打开书包,掏出夹在课本里的一个小塑料袋,对狸猫扬了扬,说水杯。
狸猫知道塑料袋里装的是避孕药,事后七十二小时内服用的那种。
“成天吃这个,你还要不要……”狸猫没能说完这句话,源源的一个眼神刀似的斩断了他的话尾。
源源服了药,又坐到了窗口。太阳有些偏了,风也不如刚才好。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周末已经接近尾声。周六的狂欢已被甩在身后,渐渐逼近的,是周一黑黢黢的不祥身影。
“永远不要再跟我提,那件事。”源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狸猫不解。
“结婚。”源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