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发现此举毫无必要,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实情,比她更早。其实是他一直在设法瞒着她。
直到蒙在他们中间的这层纸捅破了,他才终于同意住院。
医生的判断是三个月。医生错了,他只活了三十二天。
他被运到医院的太平间时,她一路跟着,待在里边怎么也不肯走。她觉得她只要一松开他的手,她和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联系都将烟消云散,她甚至再也无法向自己证明,他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三十年。
“一个人啊,不能是一个人。”她反反复复地说,不让工作人员把他推进冰柜。
他们以为她在说他,只有我明白,她说的是她自己。她需要他的陪伴,而他,却再也不需要她了。
工作人员无奈,只好叫来了警卫。警卫威胁她说:“你要是再不离开,我们就只好把你锁在里头过夜了。”她挣脱了警卫的手,突然笑出了声。
“正好。”她说。
那天夜里我的女主人到底还是被赶回了家。她打开水龙头,想洗一把脸,咣啷一声,有样东西掉进了盥洗盆。
那样东西是我,那只三色金的卡地亚钻戒。
原来我的女主人这一阵子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刘年到死也没闭上眼睛。刘年的眼睛睁得很圆,眼皮很硬,化妆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给他安上一副与世界和解了的表情。最后遗体告别仪式上出现的,是一具严严实实地合着盖的棺木。
“他是放不下你们啊。”崇武对全力说。
思源肯定听到了这句话,因为她就站在全力身边。可是思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思源长得不算高,却很瘦——是那种结结实实的瘦。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短到了男人和女人中间的那个地段。黑夹克敞开着,里边是一件领子开得很高的T恤衫。思源把自己藏掖得很严实,可是她身上无论是藏着还是露着的部分,都在显示着骨头和肌腱。思源站在刘年的棺木前,双手怕冷似的搂着双臂。殡仪馆的温度调得很低,但这不是原因。思源一年四季都是这个姿势,即使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仿佛五十二个星期里,老天爷从没赏赐过她一个热天。
刘年的秘书走过来,轻轻地碰了碰全力的胳膊示意。全力扭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黑衬衫,黑裙子,黑皮靴,个子高得几乎碰到了门框。
全力一把揪住了思源的袖子:“别去,你不能,让你爸看见她。”
这不是母亲对女儿的命令,甚至不是吩咐,这仅仅是央求,可怜巴巴的央求。话没说完,全力已经泣不成声。这几天她的眼睛在贪婪地无休无止地向她的身体索取着泪水,每次她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睛总能在石头缝里挤出最后的水滴。她憎恨自己市井女人似的哭相,可是她只是无法控制。
“看不看见,乔乔都客观存在。”思源说。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
“躺在那里的,是你的亲爹。”全力喊道。
全力是从众人回头看她的眼神里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的。情绪只要咬出了第一个缺口,没有力量可以挡得住后面的决堤。她靠在柱子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身子开始抽搐。水源的确已近干涸,泪水从心走到眼眶的路程,变得漫长而险象丛生。五十几年搭建起来的持重,一拳头就可以叫它分崩离析。
那只拳头就是刘年的死。
其实她这时已经不再哭刘年,她只想问女儿要一角肩膀,一个抚慰的眼神,一句温存的话语。可是她要不出口,她从来对女儿都要不出口,尽管此刻女儿就近近地站在她身边,她甚至闻得见她熬夜之后的口臭。
父亲想说话,可是父亲既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安慰是一样陌生的使命,父亲一生疏于操练。他只能用无措的眼神,催促着思源去劝慰他的女儿、她的母亲。
思源终于欠了欠身子,扶了一下全力。全力知道这是女儿递给她的一个台阶,如果她不赶紧踩住,也许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刘年已经走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会像刘年那样上心地给她铺设一个又一个台阶。
她收了声,掏出纸巾擦干了眼睛。在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女儿的眼神。女儿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怜悯。那丝怜悯很轻很薄,轻轻一碰就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露出来的东西,让她毫无防备地打了一个冷噤。
她从女儿的眼睛里看见了嫌恶。
她倏地一下站直了。她终于意识到她靠不上女儿,也靠不上父亲。她只有她自己了。刘年知道,刘年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闭不上眼睛。
全力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刘年死不瞑目,是因为他放不下自己。
直到几天以后,她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两张纸条。
纸条是混在一团用过了的纸巾里的,差一点被全力以为是垃圾而扔掉。刘年有个从年轻时就带过来的习惯,总也舍不得丢掉用过一两下的纸巾,所以他几乎每件外套的口袋里,都会找到这样的纸团。只是这团纸有点硬,全力随意摊开来,就发现了裹在里面的另外两张纸。
是汇款单,香港汇丰银行的。汇款人是两个不同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刘年,另外那个全力不认识。两笔款项一模一样,是个不大也不小的数额——从公司角度来看,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对寻常人家来说,却不是三两年可以积攒得起来的一个数目。收款人叫刘欧仁,没有地址,但汇款单上显示的受理银行所在地是巴黎。刘年的公司有业务在欧洲,刘年一年里总要去法国出一两趟差,所以全力一开始并没有在意那个地点。
真正引起全力注意的,是汇款时间——那是刘年住院的前一天。也就是说,刘年是在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活着回家的前一天里,给一个有可能住在巴黎的名叫刘欧仁的人,汇去了两笔钱。不,其实是一笔钱——这两笔本来是一笔,却因外汇管控之故而被劈成了两半,刘年为此借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份证。虽然全力一直只是个教书匠,但多年在刘年身边耳濡目染,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走账的窍门。
当全力走在去律师办公室的路上时,她的不安还只是停留在好奇阶段,真正让好奇演绎成疑心的,是律师的反应。律师看见桌子上摊开的汇款单时吃了一惊,脱口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找到的,这个东西?”
全力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两张满是褶皱的纸。小时候她曾经在大太阳底下,用一个放大镜烧死过一只苍蝇。自然课老师告诉她,那是因为聚焦的强光所产生的热量。可是眼前的纸上并没有出现轻烟和焦痕。
还是盯得不够狠。她想。
她觉出了手心的汗。她知道她正在开始一场危险的游戏。她在撬一块石头,那石头上驮着她几十年苦心经营的人生。她以为石头固若金汤,没想到她指头轻轻一碰,就有了第一丝松动。她是完全可以在第一丝松动之后拔腿就走的——只要她走了,石头就依然还在。石头在,她的人生也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