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那天下午我在埃兹拉的工作室遇见了美国诗人欧内斯特·沃尔什,他还带来了两个身穿貂皮长大衣的女孩子。外面街上停着一辆他从克拉里奇旅馆租来的闪闪发亮的车身很长的汽车,司机穿着制服。两个女孩子都是金发女郎,她们和沃尔什同船渡海从美国而来。轮船在前一天抵达,沃尔什来看望埃兹拉,就把她们一道带来了。
欧内斯特·沃尔什面色发黑,热情洋溢,具有一种完美的爱尔兰人的气质和诗人的风度,但显然注定要死去,就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被死神打上了标签。他和埃兹拉说话时,我则跟那两个女孩子闲聊。她们问我是否读过沃尔什先生的诗,我说没有。她们当中的一个拿出一本绿色封面的哈利特·门罗[88]创办的《诗刊》,把上面发表的沃尔什的诗指给我看。
“他每发表一篇东西可得一千二百元。”她说。
“一首诗就有这么多的稿酬!”另一个女孩子说。
记得我给那家杂志投稿,稿酬是每一页十二元。想到这里,我便说道:“他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诗人!”
“稿酬比埃迪·格斯特[89]还高呢。”头一个说话的女孩子告诉我。
“还有一个诗人叫什么来着?要知道,他比那个诗人的稿酬还高。”
“叫吉卜林[90]。”她的朋友说。
“反正他比任何人的稿酬都高。”头一个说话的女孩子告诉我。
“你们准备在巴黎待很久吗?”我问她们。
“哦,不会待很久。真的,不会待久的。我们是跟一群朋友一起来的。”
“我们是乘船来的,这你知道。说实在的,船上一个名人也没有。当然,沃尔什先生不算在内。”
“沃尔什先生会打牌吗?”我问。
那女孩子看了看我,目光失望但善解人意,然后说道:“不会。他没必要靠打牌赚钱。只要写诗能挣钱,就用不着打牌。”
“你们回国准备乘什么船?”
“哦,那得酌情而定。这要看船的状况以及其他的一些因素,才能做出决定。你准备回去吗?”
“不准备。我在这里混得还不错。”
“这一带是穷人区,是不是?”
“不错,但挺舒适的。可以在咖啡馆写写东西,还可以去看赛马。”
“你能穿这身衣服去看赛马?”
“那倒不是。这是我泡咖啡馆的行头。”
“这样的生活很酷呀,”其中的一个女孩说,“我很想到咖啡馆里看一看。你想去吗,亲爱的?”
“我也想去。”另一个女孩回答说。我在通讯簿上留下了她们的姓名,答应去克拉里奇旅馆找她们,觉得她们都是好姑娘。随后,我向她们道别,也向谈锋正健的沃尔什和埃兹拉说了声再见。
“别忘了!”那个身材较高的女孩子说。
“怎能忘呢?”我对她说,然后又和她俩握了握手。
后来我听埃兹拉说,沃尔什在一些人的资助下(资助人有女性诗歌爱好者,也有对注定要死亡的年轻诗人有仰慕之心的贵妇人),总算付清了克拉里奇旅馆的欠账,从那儿脱了身。又过了一段时间,埃兹拉告诉我,说沃尔什从另外一个渠道又获得了一笔资助金,准备在本地区办一家杂志,由沃尔什充当编辑。
此时,由斯科菲尔德·塞耶[91]主办的美国文学杂志《日晷》正要颁发年度奖(大概是一千美元吧),以奖励优秀撰稿人。那年头,这笔奖金对任何一个鬻文为生的作家来说都是一大笔钱,另外还有巨大的声誉。这项奖已颁发给多人,他们全都受之无愧。当时在欧洲,两个人一天花五块钱就能生活得很滋润,还能出外旅行。
沃尔什也是这份文学季刊的编辑。据说,本年度的四期出齐之后,这份刊物要对稿件进行评估,评选出最佳撰稿人,然后向其颁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奖金。
至于这个消息是道听途说还是流言蜚语,抑或是异想天开,那就不好说了。但愿评选时没有猫腻,自始至终都是光明正大的。对于跟沃尔什一道编辑此刊物的那个人,大家自然无话可说,不会对那人说三道四。
关于颁发文学奖的消息传开后不久,沃尔什有一天邀我上圣米歇尔林荫大道那边吃饭,那儿有家餐馆,饭菜极为可口,价钱也极为昂贵。吃过牡蛎之后(那是昂贵的扁形的微微带点紫铜色的马朗牡蛎[92],可不是那种常见的滚圆的廉价葡萄牙牡蛎),又喝了一瓶普伊-富赛葡萄酒[93],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谈话引到了这个话题上。他似乎在给我下套,就像他曾经欺骗那两个跟他同船而来的“托儿”一样(我怀疑那两个女孩是“托儿”,也怀疑她们受了他的骗)。他问我要不要再来十来只扁牡蛎(他是这样称马朗牡蛎的),我回答说自己非常喜欢吃这种牡蛎。此时,他已不再留心向我展现他那种注定要死亡的病容了,这使我感到宽慰。他心里清楚:我已知道他患有肺痨——那可不是用来吓唬人的肺痨,而是会导致死亡的肺痨,且已病入膏肓。他已不再非得咳嗽几声以显示自己的病了——由于正在吃饭,对此我深表感激。我心里在想:他吞食扁牡蛎是不是和堪萨斯城的妓女吞食男人的精液具有同样的心理?那些妓女注定要死亡,几乎浑身是病,妄图以吞食精液作为治病的灵丹妙药。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问他。开始吃那又端上来的十来只扁牡蛎时,我把它们从铺在银盘上的碎冰块中拣出来,挤上柠檬汁,注意观看它们那柔嫩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棕色身体起了反应,蜷缩起来,然后把黏附在贝壳上的牡蛎肉扯开,用叉子叉起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埃兹拉是个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诗人。”沃尔什说,一面用他那黑黑的诗人眼睛望着我。
“是啊,”我说,“而且他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他品格高尚,”沃尔什说,“真真切切的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