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的长篇写得怎么样?”我问道。岂不知这样问是犯忌的。她压根就不愿谈安德森的作品,正如她不愿谈乔伊斯的作品一样。只要你两次提起乔伊斯,她就不会再邀请你去做客了。这就像在一位将军面前称赞另一位将军。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过,在和将军交谈时,你可以谈另一位被他打败过的将军。这时,跟你交谈的那位将军就会大大称赞自己的手下败将,然后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自己是如何打败对方的。
安德森的短篇写得太漂亮了,以此为话题会叫斯泰因小姐不高兴的。所以,我打算跟她聊一聊他的长篇,准备说他的长篇简直是涂鸦之作。谁知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就等于是在抨击她的一位铁杆支持者了。后来,安德森写了一部名为《黑色的笑声》的长篇小说,差劲得不能再差劲了,忸怩作态、矫揉造作,我忍不住在一篇讽刺文章里对其口诛笔伐,结果惹得斯泰因小姐勃然大怒,因为我批评的人是她圈子里的成员。在这之前,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生过气了。安德森的写作生涯走到尽头时,她亲自出马,为其大唱赞歌。
她曾生过埃兹拉·庞德[26]的气,原因是后者把她的一把椅子压坏了,那椅子又小又单薄,显然很不舒适,也可能是故意留给他坐的,结果就压坏了(大概是开裂了)。庞德是伟大的诗人,性情温和,又是个仗义疏财的人——接待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坐大小适宜的椅子才对。她不喜欢庞德,多年后解释原因时编造出了一些理由,把话说得很巧妙,里面包含着恶意。
那时,我们从加拿大回来后,住在圣母院大街。我跟斯泰因小姐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天,她提出了“迷惘的一代”之说法。当时,她驾驶的那辆老式福特T型汽车的点火装置出了些毛病,到修理厂后,一个小伙子负责为她修车。小伙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曾服过兵役,修车时技术不够熟练,或者说没有打破先来先修、后来后修的规矩提前为斯泰因小姐修车。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斯泰因小姐对他颇有微词,弄得他被修理厂的老板狠狠训斥了一顿。
老板对他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全都是!”斯泰因小姐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战争中服过兵役,全都属于迷惘的一代,无一例外。”
“真的吗?”我说。
“的确如此。”她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喝酒就醉个半死。”
“那个年轻的修理工醉了个半死吗?”
“那倒没有。”
“你见我喝醉过吗?”
“没有。但你的朋友是酗酒的。”
“其实,我喝醉过,”我说,“但一喝醉,我是不来这儿的。”
“当然不是那回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也许,那个修理工的老板是个酒徒,上午11点的时候喝了个酩酊大醉,”我说,“所以,酒后说了些胡话。”
“别跟我争辩了,海明威,”斯泰因小姐说,“这根本没有用。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汽车修理厂的那个老板说得不错。”
后来,在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27]时,我把斯泰因小姐引用汽车修理厂老板的那句话跟《传道书》[28]的用语相比较,发现这一术语来自《传道书》。话说那天夜里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汽车修理厂的那个小伙子,不知道他是否跟我一样,曾在战争中被拉去驾驶用普通车改装成的救护车[29]。记得有一次运伤员,下山时司机拼命踩刹车,把刹车片都烧坏了也不顶用,最后用了倒车挡才让车停下。最后的几辆车空车驶过了山腰,车上的伤员转移到了大型菲亚特汽车上——那种车有性能良好的变速器以及全金属的制动器。总之,在返家的路上我浮想联翩,想到了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想到了自我主义和思想的懒散,还想到了自我约束。末了,我不禁在问:“究竟哪些人才应该被称为‘迷惘的一代’呢?”走近丁香园咖啡馆时,我看见灯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内伊元帅[30]手持战刀的雕像上——婆娑的树影洒在这青铜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背后没有一个人。正是这个人,在滑铁卢战役中一败涂地。我心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迷惘”,过去如此,今后也必然如此。想到这里,我在丁香园咖啡馆留住了脚步,打算陪一陪这尊雕像,喝上一杯冰镇啤酒,然后再回我那位于锯木厂附近的公寓楼家中。但坐下来喝酒时,我心里又起波澜,望着那尊雕像,想起莫斯科战败后,拿破仑带着科兰古[31]乘马车仓皇撤退时,内伊则率军断后,不知鏖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想起了斯泰因小姐是个多么热情亲切的朋友,想起了她对阿波里耐[32]的高度评价,想起了她在说到阿波里耐的死时是多么悲伤——
阿波里耐死于1918年停战的那一天,当时群众在高喊“打倒纪尧姆”[33],身处弥留之际的阿波里耐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对于斯泰因小姐,我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她效力,只要自己力所能及,就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让她杰出的贡献得到公正的对待。愿上帝和内伊将军祝我成功!话虽如此,但还是叫她的“迷惘的一代”之说以及所有的那些乌七八糟、信手拈来的标签统统见鬼去吧!我回到家,走进院子,上了楼,见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小猫“F猫咪”都高高兴兴地,壁炉里生着火,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便对妻子说:“不管怎么说,格特鲁德归根结底还是个好人。”
“这是当然的,塔蒂。”
“不过,她有时说话说得很离谱。”
“我没听她跟我说过什么,”我的妻子说,“我是做妻子的。跟我说话的是她那个同伴。”[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