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第一
原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今译孔子说:“学了能按时温习和练习,不是很快乐吗?”
张居正讲评学,是仿效。凡致知力行,皆仿效圣贤之所为,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是温习。说,是喜悦。孔子说道:“人之为学,常苦其难而不悦者,以其学之不熟,而未见意趣也。若既学矣,又能时时温习而不间断其功,则所学者熟,义理浃洽,中心喜好,而其进自不能已矣,所以说不亦说乎!”
原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今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而来,不是令人愉快的吗?”
张居正讲评朋,是朋友。乐,是欢乐。夫学既有得,人自信从,将见那同类的朋友皆自远方而来,以求吾之教诲。夫然则吾德不孤,斯道有传,得英才而教育之,自然情意宣畅可乐,莫大乎此也。所以说不亦乐乎!
原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今译“别人不了解我,我能够不怨恨、不恼怒,不也是一个君子吗?”
张居正讲评愠,是含怒的意思。君子,是成德的人。夫以善及人,固为可乐,苟以人或不见知,而遂有不乐焉,则犹有近名之累,其德未完,未足以为君子也。是以虽名誉不著而人不知我,亦惟处之泰然,略无一毫含怒之意。如此则其心纯平为己,而不求人知,其学诚在于内,而不愿乎外,识趣广大,志向高明,盖粹然成德之人也。所以说不亦君子乎!夫学,由说以进于乐,而至于能为君子,则希贤希圣,学之能事毕矣!
原文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今译有子说:“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但是经常冒犯上级的人,非常少见;从不冒犯上级,但是喜欢造反作乱的人,从未有过。”
张居正讲评有子,是孔子弟子,姓有,名若。善事父母,叫做孝;善事兄长,叫做弟。犯,是干犯。鲜,是少。作乱,是悖逆争斗的事。有子说:“天下的人莫不有父母兄长,则莫不有孝弟的良心。人惟不能孝弟,则其心不和不顺,小而犯上,大而作乱,无所不至矣。若使他平昔为人,于父母则能孝,尽得为子的道理,于兄长则能弟,尽得卑幼的道理,则心里常是和顺,而所为自然循礼,若说他敢去干犯那在上的人,这样事断然少矣。”夫犯上,是不顺之小者,且不肯为,却乃好为悖逆争斗大不顺的事,天下岂有是理哉!夫人能孝弟而自不为非如此,可以见孝弟之当务矣。
原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今译“君子会专心致力于根本事务,根本确立了,道也就形成了。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才是仁道的根本啊!”
张居正讲评务,是专力。本,是根本。为仁,是行仁。有子又说:“天下之事,有本有末,若徒务其末,则博而寡要,劳而无功。所以君子凡事只在根本,切要处专用其力。根本既立,则事事物物处之各当,道理自然发生,譬如树木一般。”根本牢固,则枝叶未有不茂盛者。本之当务如此。则吾所谓孝弟也者,乃是行仁之本与。盖仁具于心,只是恻怛慈爱的道理,施之爱亲敬长,固是此心推之仁民爱物,亦是此心,人能孝弟,则亲吾之亲,可以及人之亲,长吾之长,可以及人之长,至于抚安万民,养育万物,都从此充拓出来,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则行仁之本,岂有外于孝弟乎!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矣!《孝经》孔子说:“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有若之言,其有得于孔子之训欤?
原文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今译孔子说:“花言巧语,摆出一副伪善的脸孔,这种人几乎就不具备仁义了。”
张居正讲评巧,是好。令,是善。鲜字,解做少字。仁,是心之德。孔子说:“辞气容色,皆心之符,最可以观人。那有德的人,辞色自无不正。若乃善为甘美之辞,迁就是非,便佞阿谀,而使听之者喜,这便是巧言。务为卑谄之色,柔顺侧媚,迎合人意,而使见之者悦,这便是令色。这等的人,其仁必然少矣。”盖仁乃本心之德,心存,则仁孝也。今徒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心驰于外,而天理之斫丧者多矣,岂不鲜仁矣乎!然孔子所谓鲜仁,特言其丧德于己耳。若究其害,则又足以丧人之德。盖人之常情,莫不喜于顺己,彼巧言令色之人,最能逢迎取悦,阿徇取容,人之听其言,见其貌者,未有不喜而近之者也。既喜之而不觉其奸,由是变乱是非,中伤善类,以至覆人之邦家者,往往有之矣!夫以尧舜至圣,尚畏夫巧言令色之孔壬。况其他乎!用人者不可不察也。
原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今译曾子说:“每天,我都会多次自我反省,为他人办事时是否做到了竭尽全力?与朋友交往时是否做到了以诚相待?老师传授给我的知识是否经常复习?”
张居正讲评曾子,是孔子弟子,名参。省,是省察。忠,是尽心的意思。信,是诚实。传,是传授。习,是习熟。曾子说:“我于一日之间,常以三件事省察己身。三者维何?凡人自己谋事,未有不尽其心者,至于为他人谋,便苟且粗略,而不肯尽心,是不忠也。我尝自省,为人谋事,或亦有不尽其心者乎?交友之道,贵于信,若徒面交,而不以实心相与,是不信也。我尝自省,与朋友交,或亦有虚情假意,而不信于人者乎?受业于师,便当习熟于己,若徒面听,而不肯着实学习,是负师之教也。我尝自省,受之于师者,或亦有因循怠惰,而不加学习者乎?以此三者,自省察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盖未尝敢以一日而少懈也。”盖曾子之学,随事精察而力行之,故其用功之密如此。然古之帝王。若尧之兢兢,舜之业业,成汤之日新又新,检身不及,亦此心也,此学也。故《大学》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从事于圣学者,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今译孔子说:“治理一个拥有数千乘兵车的国家,就要慎重、认真地处事国家事务,并且要恪守信用,在节约财政开资的同时爱护官吏,役使百姓要不误了农时。”
张居正讲评道,是治。乘,是兵车。四马驾一车,叫做一乘。千乘之国,是地方百里,可出兵车千乘的大国。时,是农功间暇之时。孔子说:“千乘的大国,事务繁难,人民众多,不易治也。”若欲治之,其要道有五件,其一要敬事。盖人君日有万几,一念不敬,或贻四海之忧,一时不敬,或致千百年之患。必须兢兢业业,事无大小,皆极其敬慎,不敢有怠忽之心,则所处皆当,而自无有于败事矣。其一要信。盖信者,人君之大宝,若赏罚不信,则人不服从,号令不信,则人难遵守。必须诚实不贰,凡一言一动都要内外相孚,始终一致,而足以取信于人,则人皆用情,而自不至于欺罔矣。其一要节用。盖天地生财止有此数,用若不节,岂能常盈。必须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凡奢侈的用度,冗滥的廪禄,不急的兴作,无名的赏赐都裁省了。只是用其所当用,则财常有余,而不至于匮乏矣。其一要爱人。盖君者,民之父母,不能爱人,何以使众。必须视之如伤,保之如子,凡鳏寡孤独、穷苦无依的,水旱灾伤、饥寒失所的,都加意周恤,使皆得遂其生,则人心爱戴,而仰上如父母矣。其一要使民以时。盖国家有造作营建,兴师动众的事,固不免于使民,然使之不以其时,则妨民之业,而竭民之力矣。必待那农事已毕之后,才役使他,不误他的耕种,不碍他的收成,则务本之民,皆得以尽力于田亩,而五谷不可胜食矣。这五者都是治国的要道,若能体而行之,则四海之广,兆民之众,治之无难,岂特千乘之国而已哉!为人君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今译孔子说:“晚辈在家就要孝顺父母,出门在外,就要遵从师长,谨慎守信,要广爱众人并且亲近那些有仁德道德的人。如果还有余力,那么就要再学习一些知识。”
张居正讲评弟子,是指凡为弟为子的说。谨,是行的有常。信,是言的有实。泛字,解做广字。众,是众人。亲,是亲近。仁,是仁厚有德的人。余力,是余剩的工夫。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孔子教人说:“但凡为人弟为人子的,入在家庭之内,要善事父母以尽其孝,出在宗族乡党之间,要善事兄长以尽其弟。凡行一件事,必慎始慎终,而行之有常。凡说一句话,必由中达外,而发之信实。于那寻常的众人都一体爱之,不要有憎嫌忌刻之心。于那有德的仁人却更加亲厚,务资其熏陶切磋之益。这六件,是身心切要的工夫。学者须要着实用力,而不可少有一时之懈。若六事之外,尚有余力,则学夫《诗》、《书》六艺之文。”盖《诗》、《书》所载,皆圣贤教人为人之道,而礼、乐、射、御、书、数亦日用之不可阙者。未有余力,固不暇为此,既有余工,则又不可不博求广览,以为修德之助也。先德行而后文艺,弟子之职,当如此矣。然孔子此言,虽泛为弟子者说,要之上下皆通。古之帝王,自为世子时,而问安视膳,入学让齿,以至前后左右,莫非正人,礼乐诗书,皆有正业,亦不过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与夫学文之事也。至其习与性成,而元良之德具,万邦之贞,由此出矣。孔子之言,岂非万世之明训哉!
原文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今译子夏说:“一个人要看重贤德,而不要看重女色,要竭尽全力地侍奉父母,服待君主,能够为国献身,与朋友相交,说话要诚实守信。这样的人即使自己说没有学习过,我也能确定他已经学习了。”
张居正讲评子夏,是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上一个贤字解做好字,下一个贤字,是有德的贤人;易,是移易。竭,是尽。致其身,是委弃其身,不肯爱惜的意思。子夏说:“人之为学,只在纲常伦理上见得明白,才是根本切要的工夫。如人之见贤,谁不知好,但不能着实去好他,若使贤人之贤,而能移易其好色之心,大贤则事之为师,次贤则亲之为友,真知笃信,就如好好色的一般,则好善极其诚矣。人于父母,谁无孝心,但未能着实去尽孝,若使委曲承顺,尽那为子的道理,凡力量到得的去处,都竭尽而无遗,则事亲极其诚矣。事君不可以不忠,但人都自爱其身,则其忠必不尽。若能实心任事,把自家的身子,委弃于君,虽烦剧也不辞,虽患难也不避,一心只是要忠君报国,而不肯求便其身图,则事君极其诚矣。交友不可以不信,但轻诺者多,全信者少,若能诚心相与,但与朋友说的都是着实的言语,内不欺己,外不欺人,虽久远而不至于失信,则交友极其诚矣。这四件都是人伦之大者,而行之皆尽其诚,这就是见道分明,践履笃实的去处,学问之道不过如此。人虽说他未曾为学,我必谓之已学矣。若使未尝学问,而但出于资性之聪明,则不过一事之偶合,一时之袭取而已,岂能事事尽美,而厚于人伦如是乎。此可见古人之为学,皆用力于根本切要之地,而不专在于言语文字之末也。”
原文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今译孔子说:“君子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信,所学也不坚固。要以忠诚为主,不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出了错就不要怕纠正。”
张居正讲评重,是厚重。威,是威严。固,是坚固。忠信,是诚实。无字、勿字都是禁止之辞。惮,是畏难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为学必养成个深厚凝重的气质,然后外貌威严,而所学妁道理咱然坚固。若是轻浮浅露,不能厚重,则见于外者,无威之可畏,而其所学者亦不能实有诸己,虽得之,必失之矣。岂能以坚固乎!然立身固要厚重,而存心又在忠信。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何以为学。故又当以诚实不欺为主,而无有一毫之虚伪,然后可以进德也。所交的朋友必胜过我的人,方为有益。若是不如我的,或便佞善柔之类,这样的人,不但无益而且有损,切不可与之为友也。人不能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而惮改,则过将日甚矣。所以但遇有过,或闻人谏正,或自家知觉,便当急急改之,不可畏其难改,而苟且以自安也。以厚重为质,以忠信为主,又辅之以胜己之人,行之以改过之勇,则内外人己,交养互发,而自修之功全矣。学者可不勉哉!”
原文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