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3
龙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心跳得万马奔腾似的。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手掌,有些生疼,方知不再是梦。镂空的白纱窗帘挡不得亮,阳光斑斑驳驳地钻了进来,爬到他的眼皮上,酥酥痒痒的,有些重量,压得他很是懒怠,竟不肯动弹。
“我上班去了。小凯在吃早饭,一会儿就该走了。”
这是儿媳妇的声音,在催促他起床送孙子上学。儿媳妇的话不温不火,可是字和字之间却织着一张网,密实得让人塞不进半缕疑惑。儿媳妇和龙泉说话,很少使用称谓。最初龙泉听不惯,也找儿子发过火。海鲤子不吭声,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海鲤子结婚以后话很少,妻子不在家时话更少。直到烟蒂在烟灰缸里排出乱糟糟的一支队伍,海鲤子才叹了一口气:“爸,人家也总算愿意搬过来住了嘛。”
龙泉最害怕海鲤子说这句话,却偏偏要低贱地逼着儿子说出这句话。仿佛听到这句话他才算是到了黄河死了心,自己把自己的退路给堵了。当年春兰去世时,三个孩子都已成家搬出去住了。龙泉一个人挨不住那样的清冷,是海鲤子说服了妻子搬过来同住的。于是,老少两个男人就一起欠了那个女人。
可是海鲤子欠那个女人的,还不止这些。
海鲤子大学毕业之后,分到了省城一家小小的师范专科学校教美术课。在这样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里,美术学院毕业的海鲤子,也算是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了。学校领导有心在诸事上抬举海鲤子,没想到反惹了那些教了几十年书的老教师生出嫉妒之心来,处处排挤难为海鲤子。学校经费紧,宿舍少,论资排辈怎么也分不到海鲤子头上。二十好几的海鲤子,下班回来还和父母哥哥挤在一个屋里。海鲤子在那个环境里待得很是憋气,回到家里不见笑脸,反总是唉声叹气。龙泉见了,虽是心疼,却也无奈。龙泉那时候还是个刚刚调进省城的地方官,浑身上下带着小地方的土气和憨气。在省城也不认得几个人,又是一副抹不下脸求人的架势。倒是与海鲤子一同教美术的一位老教师,十分替海鲤子叫屈。一日拉了海鲤子到家里坐,闲闲地就问海鲤子愿不愿意调到省委宣传部做事。海鲤子说我一个搞艺术的去那里干什么呢?老头子摇摇头,说:“咱们省长还是学机电的呢。”海鲤子便叹气:“我就是想去,又怎么调得进去?学校哪里肯放?”老头子就笑眯眯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
第二天,老头子又拉着海鲤子去他家里坐,这回屋里就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低着头,脸上略有几分羞涩。老头子指着女人说:“这位是学校化学系的张老师,一直很喜欢看你的画呢。哪天得闲了,画一张好的给张老师送去。”海鲤子答应了一声,寡然无味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老头子送到门口,悄悄地对海鲤子说:“知道她爸是谁吗?”老头子说出了一个名字,让海鲤子大吃了一惊——原来是省里锋头极劲的一位实力派副省长。海鲤子这才明白了老头子的用心。
回家来躺在**辗转反侧,将那个张老师的容貌身材谈吐举止都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竟想不出一件值得他上心的事情来。后来到学校见着老头子,就只字不提那晚的事。老头子心里明白,脸上便有些愧疚:“别怪我多事。我看着你像个成事的人,才出了这个下招。又不是叫你卖良心卖朋友,靠女人走点捷径其实不算什么,只要你真对她好。再说,人家到底还是个周正规矩的人。”
海鲤子听了,久久无语。
当天下午海鲤子交给老头子两张电影票,让约了张老师一同去看电影。
半年以后,海鲤子终于调离了学校,进入省委宣传部,从跑龙套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现在海鲤子的岳父和龙泉一样也离休当了顾问,可是前副省长兼顾问与前宣传部部长兼顾问之间,还是很有一些区别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那女人的声气自然比海鲤子足些。海鲤子在美术学院读书时成绩平平,比他强得多的同学,如今都还是穷教书匠,而他却已经是宣传部底下的一个处长了。海鲤子按级别分配到手的房子,现在由小舅子暂时住着,却让他的同学们很是羡慕过一阵子的。海鲤子从来不用运气才能苦干之类的字眼来解释他的命运,海鲤子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海鲤子只知道一种感恩的方式,那就是忍耐。
龙泉从被窝里钻出来,用手堵着嘴巴,狠狠地打了几个哈欠,眼角鼻孔顿时湿了上来。一边哆哆嗦嗦地将腿伸进冰冷的裤子里,一边尚生着闷气。生闷气的时候,他就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地捶在棉被上。棉被温软无声地消释了他的躁动,剩下的只是无可奈何的惶惑。
那个梦,那样的一个梦,却叫儿媳妇给搅散了。
飞云去加拿大三四年了,从未给他来过信。昨天晚上在饭桌上,海鲤子突然说起他要带一个艺术代表团访问北美,会经过多伦多。听见多伦多三个字龙泉当下嘴上不语,心里却咯噔地扯了一下。那一下扯得那样厉害,仿佛要将手里的饭碗给掀翻了似的。便推说头痛早早地回了屋,关起门来一心一意地想飞云。在心里装了一辈子的人,这时想来想去却想不全一张脸来。到后来头果真痛了起来,只好吞了两片安眠药。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方勉强入睡。谁知刚一闭眼,就梦见了飞云。
飞云还是泉山疗养院那时的模样,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外套,梳两根齐腰的辫子。刘海儿稀稀疏疏地披挂下来,辫梢上系了两个绿色的蝴蝶结。她迈着细碎的步子半跑半跳地从山上走下来,他迈着老成持重的步子从山下往上走。在快要碰头的地方他们突然止住了步,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一条小溪流。小溪是江南式的背景里常见到的那种,不宽也不急湍,带着一点调皮的欢欣在他们中间流过,溅起一些细小的浪花。可是她渡不过来,他也涉不过去。他冲着她喊,她也冲着他喊,风把他们的声音撕裂了,彼此听见的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醒来后龙泉才意识到,这个梦竟如此精确地概括了他和她的一生。
他甚至没有忽略梦里的一些细节。比如说,他记起了溪边有两块相互叠交的石头。其实他完全可以脱去他的解放牌球鞋,卷起裤腿,弯腰抱起那两块石头,投进溪水里去。这两块石头给他提供了一个涉水的机会,也就是说,他的路本来是可以有另外一种走法的。可是他没有尝试。这样的石头以前也曾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可只有在这个似醒未醒的清晨,他才恍然领悟到这些石头并不仅仅是石头。它们的象征意义如晨雾淡去之后的街景一样,突然极为清晰明了地向他呈现了出来。
其实他当年完全有可能涉过那条溪流与她相会的,因为他的的确确具备了涉溪的石头。
石头就是一支笔,一支派克金笔。
那支笔浑身透黑,静置时犹如一块聚集了千年阳光的焦炭,微微一动笔身便有光亮熠熠而生。拧开笔帽,看到的是一只笨拙毫无灵气的镀金笔头。它的灵气是在吸饱墨水之后与纸相触的一刹那突然迸发出来的。它如一个训练有素的芭蕾舞娘,踮着脚尖在纸上走出行云流水似的舞步,没有丝毫的犹疑停候。那样的一支笔,即便是粗人也看得出是上乘之品。当然它那些除了质量之外的其他品性,却是需要具备了阅历的细致人来慢慢体会挖掘的。
比如笔身上刻的那行镀金小字:“赠龙泉同志,祝努力学习,天天进步。”这种赠言在当年多得可以用“泛滥成灾”来形容,一如今天的“恭喜发财”。可是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其中的一个漏洞——这行赠言没有落款。这个刻意的省略给那句冠冕堂皇的赠言加上了一个私情的尾巴,犹如一阵响亮的口号掩盖之下的一两声呢喃私语。省略在这里其实是一种姿势、一个基调,它决定了这支笔与其他笔的不同之处。
如果我们愿意随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的脚踪,逆时间的流向上行,拂掸去岁月的封尘,一定不难发现这样的一支笔在某个特定的年代里不仅仅是一种文具,也不仅仅是一样礼品。假若它是在一男一女两人中间易手,那么它极有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如更早些时候的绣花荷包和今日的钻石戒指。
那天当地委书记黄尔顾让组织部部长龙泉去说服飞云时,龙泉的手心正捏着这支笔。其实他完全可以拿出这支笔来,对黄尔顾说:“这是飞云送给我的。”可是他没有。他将那支笔捏得紧紧的,捏出了一手的汗。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点了点头。那时他和飞云都还那样年轻,犹如机关大院里刚刚绽枝的嫩柳,觉得阳光和春天都是为他们才存在的。即便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龙泉也已经懂得,飞云会是他生活长卷里无法遮抹的重要景致,但飞云不会是唯一的景致。如果把飞云当作他生命之树上鲜艳明丽的花朵,那么他生命之树上还会有树枝、树叶、树干等等其他内容。鲜花是美丽却短暂的,而枝叶树干却还要在无花的日子里长久地存在下去。所以在迫不得已的选择中,他舍弃了鲜花而保全了枝干。当然,这里的鲜花和枝干都是一种比喻。
后来他果真按黄尔顾所吩咐的去找飞云。那个晚上小城下着秋雨。说它是雨未免有些夸张。龙泉的脸上既感受不到雨点也感受不到雨丝。可他却知道夜空很湿。在那个夜晚之前,他从不知道小城的秋雨可以是这样凉的。街上很静,行人早散了,只剩下馄饨担子的竹梆声,在绵长悠远地撩拨着人的睡意。飞云坐在湿冷的街沿上,背靠着一只残缺不全的石头狮子,头埋在两膝之间。辫梢上系的绿色布条耷拉下来,像两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微微挣动着,却无法飞翔起来。
在那样的背景里龙泉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飞云本身也成了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飞翔是龙泉用诗的语言来诠释飞云时最为确切的一个词组。飞云不是那种秀色可餐的女人,甚至谈不上风度涵养。可是飞云有飞云独一无二的地方。龙泉最为着迷的就是飞云的动感。飞云毫不矫情略带英气的步履,行走时带起一阵轻风。那样的轻风无法不使人产生关于飞翔的联想,大地的束缚在那一刻成为微不足道的阻隔。可是在那个秋夜,龙泉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飞云,一个淋湿了翅膀的飞云。龙泉甚至觉得失去了翅膀功能的飞云已经不再是飞云。飞云身上如此巨大的反差使他震惊万分,许久无语。
关于龙泉如何说服飞云嫁给黄尔顾的过程,其实纯粹是旁人毫无根据的猜测,因为飞云在抬头发现龙泉的时候,便已彻底明白了她的命运。他期待着她的眼泪和她哀怨的目光。可是她没有哭,她甚至没有看他。他脱下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裹在他的大衣里突然显得异常瘦小起来。他们并排走完了小城最长的一条街,来到那条叫瓯江的河边。他们坐在河边码头的石凳上,看着渔船桅杆上的灯火投在水面,被风扯出细细碎碎的鳞片。他们第一次那么近地挨着,看上去如情侣般亲密无间。他却感觉到她的心正在一寸一寸地离他而去。
他的手心依旧捏着她送给他的那支笔,笔上的汗水却已经干了。即使在那一刻,他还是可以拿出那支笔来,和她一起去见地委书记黄尔顾的。可是他没有。他知道他的前程实在太沉重了,不是这样的一支笔所能挑得起来的。于是他又一次失去了扭转命运的契机。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同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惊奇地发现她失去时的姿势远比他的漂亮。在龙泉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他一度的恋人金飞云还将带给他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惊讶。
龙泉将飞云交给黄尔顾,原本是怀了几分不情愿的,所以在姿势上难免有些笨拙尴尬。飞云结婚那天,他推说要赶一个工作报告,没有去参加婚礼。直到天黑透了,他才敢穿上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蒙上一顶翻皮帽子出了门。他其实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是他的脚指挥着他的身体在行动,脑子并没有参与其事。那时还是正月,小城里结婚的人家很多,百子鞭炮一串接一串急风似的爆响着,红纸碎片带着欲说还休的羞怯,扭扭捏捏地飘浮在空中,又轻轻飘飘地散落在地上,如同醉了酒的新妇。
龙泉闭起眼睛想象着那堆嘈杂的鞭炮声里,哪一串是黄尔顾家的。地委书记的婚礼自然是宾客如云的,不知飞云会不会在众多的人脸中发现他的缺席。自从飞云答应了黄尔顾的求婚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直到婚礼的前两天,飞云来机关约黄尔顾一起去领结婚证。飞云已经将两根辫子齐肩剪去,学着城里时髦女人的样子烫了一个蓬蓬头,刘海儿一团一团浓云似的遮住了前额。她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枣红棉袄,前襟醒目地缝着几只黑色盘花搭襻,脖子上绕了一条雪白的羊毛围巾。见惯了飞云梳辫子穿列宁装的样子,龙泉不禁一愣。他没想到一种发型一套衣装,就可以这样迅速地将人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中去。
飞云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进黄尔顾的办公室,颊上浮着一层浅浅的桃红。这层桃红后来在龙泉的视野里如云似雾若有若无地停留了很久。这层桃红从根基上动摇了龙泉关于飞云当时心境的种种设想。龙泉异常惊奇地发现,失去了他的飞云,在还没有跌下去的时候就已经爬了起来,并且在婚姻的序幕中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属于她的角色。这个发现使他甚为失落。就是在那一刻里他才明白,其实他一直是愿意飞云过得好却又不要太幸福,希望飞云不再想他却又不要完全忘了他的。这种自相矛盾的愿望像一根锁链嶙嶙峋峋地贯连了他后来的一生。
飞云结婚的那天晚上,龙泉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停留在旧城区的一条街上。望着那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他恍然大悟,他想找的人原来是阿九。
他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动开了,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的阿九幽灵似的站在半明不暗的灯影中。她领着他无声无息地穿过已经不再属于她的金三元前院,来到后面那间原先当作下人房的小屋。自始至终阿九没有表示出惊异,似乎她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龙泉坐在阿九端来的板凳上,手里搂着阿九烧得温热可人的小炭炉。窗外的天大冷了起来,风刮起了漫天的雪霰子。雪霰子敲在玻璃上,如一把散沙撒在一个大盘子上,沙沙地扰着他的心。全城的人大概都在为地委书记的婚事喜庆,只有他和阿九在对坐着各自舔着伤口。黄尔顾喜欢的是飞云,而不是造成飞云的其他一切。他像一个杰出的根雕艺术家,独具慧眼地将飞云从背景里剥离出来,却摒弃了连接飞云身世的其他根根节节。所以飞云的婚礼上阿九不属在邀之列。
那天晚上龙泉和阿九突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失去了飞云。可是他们并没有彼此倾诉,他们甚至没有提起飞云的名字。龙泉开始怀疑那个叫飞云的女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在惶惑中他开始四下搜寻飞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一低头他就看见了阿九床前的一双拖鞋,磨出了白边的鞋帮上绣的是一溜儿相互交缠的彩云。阿九把鞋子摆在那么一个显明彰著的地方,仿佛飞云只是去街角买盐打酱油去了,随时就会回来似的。刹那间龙泉的心翻江倒海地疼了起来,疼得他捏紧拳头一下一下地往阿九的**捶去。这样的动作在他后来的生活中还将反复出现。
从那个晚上起,龙泉和阿九之间便产生了一种默契。在那以后许多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龙泉还会去叩阿九的门。尽管他知道那时飞云和阿九之间的联系只限制在一个月十块钱的生活费上,他还是暗暗地期望会在阿九那里见到飞云。可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坐在阿九端来的板凳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喝着热茶,一边用绵长温存的眼光,一一抚摸过飞云在那间屋里留下的所有印记。阿九从不打断他和飞云之间那些沉默的其实并没有发生过的对话。只是有一天,送他出门的时候,阿九低沉却威严地说了一句话:“你该娶亲了。”那时距飞云的婚礼已经整整两年了。
龙泉和阿九之间的这种默契一直延续到阿九的晚年。即使后来经历了政治生涯大起大落的黄尔顾开始像对待真正的岳母那样地对待阿九,阿九却始终没有像喜欢龙泉那样地喜欢过她的这个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