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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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圣诞节,马姬心里一直惦记着飞云的状况,就决定再次去苏山马瑞探望飞云。临行前鬼使神差地给麦考利警长打了个电话。事后想起来那通电话其实是个隐晦的邀请。马姬为自己如何会萌生出这个念头而百思不得其解。麦考利没费什么周折就上了钩:“我若不拦你呢,看你的样子也不怎么经打。我若拦你呢,你这样的女人又岂是拦得住的?罢罢罢,只好舍命陪你走一趟了——万一再撕打起来,也有个拉架的。”马姬听见“拉架”两个字,摸了摸额角上刚刚结了痂的伤口,忍不住微笑起来。
医院里很冷清,病人大多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了。护士因有过上回的经历,便不肯放他俩进去。麦考利无奈,只好亮出警察局的铜牌来,才让进。飞云已经从隔离病房搬回普通病房了。午睡刚醒,正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晒太阳。脸色白白亮亮的,像抹过一层蜡。眼珠转动起来,有那么一两分的迟疑缓慢。马姬猜想这几天飞云大概很是用过一些镇静药了。
病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猩红色的羽绒大衣,臃臃肿肿地站在飞云的床前,靴子上的泥浆在地板上淌出两块黑色的印迹。像是刚到,又像是马上要走。女人手里提着一摞大大小小的白色食品盒,盒子里隐隐地沁出些葱蒜的香味。女人听见人声,转过身来,马姬惊奇地发现原来是萱宁。
飞云见了马姬,嗵的一声坐直了,开口就问:“有消息了?”马姬赶紧说还没有消息。“跟附近几个省的警察署都通过电话了,最近十天里发生的交通事故和犯罪案子也都查过了——受害人里头都没有和温妮长得相似的。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好消息呢。”
飞云听了这话,脸上就浮起些尴尬的笑意:“难为你还来看我。听护士说了,上回我大概是急糊涂了,把你抓成这样——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马姬见她说话虽然有些缓慢,神志思路都还是清晰的,猜想她的病情大约稳定一些了,才略略放心些。这时飞云就将眼睛转过来看着麦考利不说话。马姬自然不敢说出麦考利的身份来,只好含含糊糊地介绍说是个朋友。飞云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也好,万一我又糊涂起来,你好歹有个保镖。”一句话说得两人都讪讪的。
说了一会儿话,飞云就很是疲乏了,又半闭了眼睛靠回到**养神。萱宁将那些白盒子拆了,一一说给飞云听:“这是梅菜扣肉,这是五香豆腐,这是冬菇油焖笋,这是椒盐虾。大金知道你爱吃辣,特地吩咐厨子给做的。怕味不够重,又单调了蒜蓉辣酱,你自己拌着吃。”
飞云突然睁开了眼睛,乜斜地看萱宁,换了中文说:“就这么个男人,也值得你编这样的瞎话来成全他?”萱宁知道马姬听得懂中文,一时便将脸涨得绯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唇抖抖的,又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掉头往外走去。
马姬从窗口望出去,看见萱宁的红大衣像一团火似的在雪地上一闪一闪的,闪进了一辆黑车。车半天也没有启动,萱宁趴在方向盘上,身子一抽一抽的,似乎在哭。马姬忍不住问飞云:“那个大金,真有这么坏?”
飞云捡起床头的一条红围巾递给麦考利,让追出去拿给萱宁。这才叹了一口气,对马姬说:“要坏到什么地步,才叫坏呢?反正你都知道了,告诉你也无妨。小锁连婚纱都买好了。开始是一件嫩黄色的长裙,让她一个要好的教授看见了,说你是头婚,哪能穿那个颜色?就连夜拿去换了一件纯白色的。又暗地里约了一二十个同学朋友,有大金那边的,也有她自己这边的,本来打算那天晚上一起来吃顿饭,给大金一个惊喜。你想想,她再一个一个地去通知取消。”
马姬只好挑了些宽慰的话来说,取消婚约在北美也是平常的事,不必太放在心上,云云。飞云却只是摇头:“放在别人身上兴许还好,小锁是个心重的人,这样的事偏偏让她遇上了。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她恐怕早就跟了海鲤子,哪里还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17
蕙宁十八岁那年发生的故事其实是飞云十八岁那年发生的故事的延续。或者说,蕙宁十八岁那年发生的故事,是从飞云十八岁那年发生的故事里繁衍滋生出来的。然而,从飞云十八岁到蕙宁十八岁的长长日子里,还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其中的一件,就是黄尔顾和龙泉的干校生涯。
黄尔顾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中只被擦破了一层皮,就给抛到了郊区的一个干校农场去了。那几年里,小城的政坛如同一块大大的天幕,不断地有新面孔新名字流星似的飞来逝去。而在那个世外桃源的农场里,显赫一时的黄尔顾渐渐被人遗忘。这种遗忘造成了一个安全的真空,黄尔顾在其间自得其乐地活着。他的幸运与他简单的身世不无关联。从农夫到军人的历史被人们反反复复挨章挨节地审阅过,唯一的瑕疵是那个休妻再娶事件。那个事件原本是可以演绎成一出大戏的,却因为那个山东女人坚持说是她先提出离婚的而不了了之。
相形之下,龙泉的历史就复杂多了。白区地下党人的经历每一个环节都布着浓郁的疑云。疑云的形成往往是因为一种瞬间产生的感觉,而证实一种感觉或推翻一种感觉却是一个剥茧抽丝的过程,极为冗长烦琐。三年之后,当龙泉终于结束了隔离审查的日子,在干校农场里再次见到他的老上级时,两人都为彼此身上的变化暗暗吃惊。黄尔顾脸色黑如铸铜,灰色的中山装半敞着,露出脖子上的一条擦脸汗巾。手里捏着一柄当地人时兴的木雕烟斗,劣质烟末子在烟斗里发出粗糙的咝咝声。黄尔顾叉着双腿坐在田埂上,在丝丝缕缕的烟雾里声如洪钟地谈论着一些关于年成的琐事。龙泉缩在厚厚的毛衣里,形销骨立,神情倦怠,在老上级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风刮乱了田里的新绿,也刮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已经完完全全地白了。
飞云还在城里的那家医院工作。现在的飞云无官无职,只是一名普通护士。从院长摔到护士群里的最初刹那,飞云曾经感到了彻心彻肺的疼痛。再后来,这种疼痛就麻木了。飞云原先是从护士变为院长的,再从院长变回护士,略经操练,便又轻车熟路。看到院里那几个不懂医也不懂药的领导丢了官之后手足无措的样子,飞云暗暗庆幸自己当年听从了龙泉学一技之长的忠告。护士飞云坐在人生的低谷,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跌得更低了,心里突然就很是踏实了起来。渐渐地,便体会出丢官去职卸除人生诸多桎梏之后的自由快乐。那时,飞云把萱宁和蕙宁都放到了阿九那里抚养,只在周末接回家来。变相地又成了单身的飞云突然有了很多时间。在那些时间里,飞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不曾发现过的自己。这个有些陌生的自己使她情不自禁地着迷。
作为院长和地委书记夫人的飞云一直是老成持重且拘谨的,而作为护士的飞云却开始活泼任性起来。最初的变化是从头上开始的。她那常年平直的头发上,突然出现了一枚暗红色的塑料发卡。那枚发卡将她的黑发勾勒出一个弯月的形状,**的脸颊便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清朗生动。过了几天,飞云的灰卡其外衣里,翻出了两片嫩黄色的衬衫领子。又过了几天,飞云的黑布鞋里套上了一双宝蓝色的尼龙袜子。在那个缺少颜色变化的背景里,四十出头的飞云正不动声色地领导着一场时尚革命。
有一天,飞云下班回家,开了炉子做饭给自己吃。她一边听着鸡蛋在锅里毕毕剥剥地爆着,一边轻轻地哼着歌。飞云会唱的歌很少,飞云会唱的歌大多是在泉山疗养院那几年里学的。飞云那天哼的歌是关于一群在河边洗纱布的朝鲜护士遇到一群志愿军战士的情形。当她哼到“亲爱美丽的护士姑娘,你的眼睛多么漂亮”的时候,她忍不住咬着下唇微笑起来。她想起来这首歌是龙泉教自己唱的。那次他们两人坐在泉山脚下的大山石上,他叫她压低了嗓子唱男声,而他自己却尖声尖气地学唱女声。他们到底也没有把那首歌唱完,就揉着肚子笑岔了气。飞云一路微笑着端着一碗蛋炒饭走进屋里时,偶然地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形象,就大大地吃了一惊。那天她放下饭碗,两手捧着发烫的脸,在镜子面前站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飞云从阿九那里领了萱宁和蕙宁,准备到乡下去看望黄尔顾。正要出门,隔壁龙家的女人谢春兰来敲门,递来一茶缸的腌鸡蛋,让给龙泉捎去。飞云知道龙家五口人这些年都靠龙泉减发的工资过日子,很是捉襟见肘。几次约了春兰去干校看男人,春兰总是找借口推了——飞云猜想那一块五一张的长途汽车票,对春兰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就不由分说地拉过海鲤子:“让我带孩子去吧。龙泉最想这个老儿子了。”
飞云带着三个孩子坐车到了农场,又七拐八拐地找着了干校宿舍。黄尔顾和龙泉住在一间房里,两个正盘腿坐在**下象棋。**摆了一张矮茶几,茶几上摞着几个脏碗,苍蝇嘤嘤嗡嗡地在碗沿上爬来爬去。黄尔顾一边拿着火柴棍子剔牙缝儿,一边嚷嚷着要和棋,龙泉死活不肯。两人见了飞云,都吃了一惊。黄尔顾一把揪了蕙宁过来,“小妞妞,小妞妞”地乱啃乱咬起来,胡子扎得蕙宁咯咯地藏来躲去的。
一老一小闹腾够了,黄尔顾才放下蕙宁,朝萱宁招招手:“大妞妞告诉爸学校里有啥新鲜事儿?”萱宁远远地站了,不肯说话。黄尔顾就叹气:“这孩子怎么长了她妈的脸、我的脑子,总也不开窍?”说得一屋的人都笑。
萱宁不笑,却拿胳膊推着海鲤子:“你说呀,你说呀。”这边越着急,那边越不肯说。最后还是蕙宁忍不住说了出来:“国庆节献礼的画,全校就选了他一张,就是小朋友帮忙推车的那一张,要寄到北京去的。”龙泉摸了摸海鲤子的头:“我儿子总得比我强,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海鲤子挣开他爸的手,说:“你那么重,我哪里推得动?”说得众人又哈哈地笑。
后来龙泉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包过年吃剩的瓜子,三个孩子拿去了,就躲到墙角嗑了起来。大人便把门关了,压低嗓门儿聊了些关于时局的话。龙泉说主席真见老了,接见外宾竟要人搀着了。飞云说最近报纸上谁谁露面最勤,谁谁的名字突然不见了。没说上几句话,黄尔顾的两个眼睛便细了起来。龙泉悄悄告诉飞云:“都是昨天那场雨闹的,全农场的人都出来排水,看把他给累的。”飞云赶紧找了个枕头,垫在黄尔顾身后,黄尔顾连连摇头:“不碍事,不碍事,扛一扛就好了。”话没说完,身子就矮了下去,鼾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飞云起身,一边说你们这屋像猪圈,一边就把各处都整理收拾了一番。又找出些脏衣服来,放进脸盆里要拿到井边去洗,却让龙泉拦住了:“你多久才来一趟,衣裳我和老黄都会洗。不如带你到外头转一转,这乡下地方的景致,也还是有些味道的。”飞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将该留的东西留下,该带的东西带走。都交代完了,方领着孩子随龙泉出了屋。
走出灰瓦红墙的干校宿舍,迎面就看见了一汪池塘。刚下过雨,池塘的水涨得很高,满满地托起一池沉甸甸的大荷叶。荷花尚未长成,只露了些嫩红的尖角,东一枝西一枝地戳在油汪汪的一片暗绿中间。荷叶上歇了些红头蓝尾的大蜻蜓。雨后的蜻蜓极笨,海鲤子掰了根树枝捅了几下就捉着了一只。他让蕙宁解了头绳,绑在蜻蜓腰上,提在手里走。蕙宁散落着一根辫子在前头跑,蜻蜓的翅膀呼啦呼啦地扇着风。海鲤子和萱宁在后头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龙泉便叹气:“城里的孩子真可怜,啥也没见过。”
走过池塘,便看见了一片田。田很大,大得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田里种的是油菜。油菜正旺旺地开着花,暗暗的绿上浮着厚厚一层的黄。黄的上边,便是那片天了。天像一块扯得紧紧的蓝布,劈头盖脸地蒙在田上,把人蒙得透不过气来。飞云走了几步路,有些热,脸上红扑扑的,就拿出手绢来擦汗。龙泉见了,忙掏出自己的大手帕,铺在田埂上让飞云坐下歇口气。一边就脱了鞋子袜子,将两个光脚丫子伸进田垄里去。田垄里积着些隔夜的雨水,清清凉凉的很是惬意。
孩子们见了,也都来学。一时田埂上便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鞋子,田垄里便挤满了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脚丫子。飞云斜了龙泉一眼:“你这样教孩子,能有个好?”龙泉看着飞云,嘿嘿地笑:“飞云我也学会打篮球了,没事就和邻近的农民比赛。从前在金瓯读书的时候,就爱看你打球。一看你打球,天大的事儿也忘了。”
飞云听了,眼睛一热,就把头低了。暗想当年若是他点个头,天边地极她也会跟他去的。可是他没有点头。他劝她跟了别人。当年来求婚的若是个比他小的官呢?他还会劝她这样吗?也许,世事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身边的这些孩子,就会是他和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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