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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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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头天晚上吞了两片安眠药,一夜无梦地睡至第二天天明。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病房里满满的都是晨鸟的啼声,便觉得神气顿时清朗了起来。推开窗户,外头虽是个大冷的天,却冷得无风无云。天空像一匹蓝布倒挂下来,衬得那雪、那树、那地都如剪贴画上的景致似的,边角极是犀利,颜色极是明艳。窗前的树上栖息着一大一小两只松鼠,正绕着树枝蹦跳玩耍。那只大的跑起来有些笨重,绕了几个来回才把那只小的追上了,就拿嘴叼了那只小的尾巴再也不肯松开。那只小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舞着梅花瓣似的小爪子,却不知害怕,一副娇憨愚稚的样子。飞云见了忍不住想笑。可是飞云的微笑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凝固,因为松鼠使她想起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

飞云对蕙宁的偏心,大约是从第一眼就开始了的。当产房的护士把两个婴儿一左一右地抱过来横放在她的臂弯,阿九帮她撩开衣襟,教她如何喂奶时,她一眼就看出了她们的不同。她们之间最根本的不同,其实不在一个轻一个重、一个瘦一个胖、一个青一个红,而是在她们吃奶的习惯上。萱宁轻轻地含着飞云的**,仿佛怕咬痛了她似的。萱宁通常只需要潦潦草草地舔吮几口,便会带着饱足的神情沉沉地睡去。而蕙宁却紧紧地咬着飞云的**,久久不放。其实她并不都在吸吮。可是即使没有在吸吮的时候,她也必须一直含着飞云的**,略一松开她便会骤然惊醒,尖细烦躁地开始啼哭——似乎飞云的**成了她与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蕙宁一次又一次的惊醒使飞云开始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喂饱她。于是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喂她。这样的周期后来越来越短了,蕙宁很快就占据了飞云的所有视线。

其实对蕙宁偏心的,也不仅仅是飞云一人。先是黄尔顾,后来是阿九,再后来是给蕙宁喂奶的龙家女人谢春兰,再后来是海鲤子。几乎每一个被卷入黄家姊妹生活磁场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偏爱那个无论在外表和个性上都不如姐姐可爱的妹妹。如果萱宁很早就对这样的偏心提出异议,那么也许所有的人都会对自己的行为加以某种形式的节制。可是萱宁没有。萱宁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观望着周遭世界对蕙宁几乎完全不加掩饰的宠爱,仿佛是在观望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萱宁的无动于衷与其说是一种熟视无睹,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浑然不觉。这样的浑然不觉偶尔也会使飞云不忍。

记得有一回,萱宁和蕙宁都还在上小学,飞云从机关小灶买回来一块计划供应的米糕。那块米糕是用糯米粉做的,虽然很小,却洁白松软无比,如一堆新雪。米糕上撒着黑色的芝麻、红色的枣子和暗绿色的葡萄干。在那个物资供应十分短缺的年代里,这样的一块米糕是可以使每一个孩子两眼放光,口舌生津的——地委书记家里也不例外。当时正值下学时辰,蕙宁待在海鲤子家里玩,萱宁一人先回家来。萱宁进门第一眼就发现了那块从颜色到质地都很新奇的米糕。萱宁在米糕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无话。飞云忍不住问她要不要尝一口?萱宁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却问这米糕总共有几块?当她知道这是唯一的一块时,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其实萱宁完全可以提出来和蕙宁分享这块米糕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和蕙宁平起平坐。萱宁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条件地接受了她在家里的次要地位,就像她接受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这样的简单事实一样。那天飞云第一次意识到了萱宁性格中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独立和决绝。

那天飞云做了一件使萱宁和她自己都甚为惊讶的事情——她叫住了萱宁。她把米糕切成两份,一份盖上盖子放进碗橱里,另一份递给了萱宁。萱宁捧着半块米糕,吃得很香,也很慌乱。飞云想了想,突然决定把碗橱里的那半块也一并给了萱宁。等蕙宁回到家来,萱宁刚刚舔完手指头,唇边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黑芝麻。可是那晚没人说起米糕的事。萱宁没有。飞云也没有。饭桌上萱宁显得心神很是不定。当蕙宁无心地问姐姐为什么不吃饭时,萱宁竟浑身一颤。她以为她的秘密已经被妹妹发现——她固执地认为是她私自窃取了一件原本属于妹妹的东西。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那个关于米糕的秘密一直磨石般沉甸甸地压着萱宁,使她低头敛气,目光闪烁,不敢正视蕙宁。

类似这样的米糕事件在萱宁和蕙宁的生活中总共只发生过两次。当然,第二次事件无论在内容形式和程度上都远远超过了第一次。在第二次事件中,那块被盗的米糕叫大金。

至今飞云回想起来仍然无法厘清事件的因果关系。她不知道是她对蕙宁的偏爱造成了萱宁独立决绝的个性,还是萱宁独立决绝的个性造成了她对蕙宁的偏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萱宁就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大人,懂得不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寻求援助。而直到成人,蕙宁却依旧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无休止地摊开双手索取母爱。在蕙宁一次又一次的索取里,飞云一次又一次地给予。飞云的母爱如同一台自偿式的发电机,给的越多,拥有的也越多。萱宁的独立和淡然使飞云想起一些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雨水、自生自灭的植物。母爱的存在既不促成生长,也不加速毁灭。然而蕙宁的依赖索取却使飞云联想起那些攀缘着树干繁衍生长的青藤,当然自己就是那棵让青藤栖息的树干。这样的联想很容易使飞云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这种感受对她来说是一种新奇却又实在的感受。飞云在龙泉身上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在黄尔顾身上也没有。

其实回想起来,萱宁也曾向飞云发送过求援信号的,只是她的信号太微弱了,而飞云的接收系统又太饱和了。比如那天萱宁打长途电话给苏山马瑞的飞云:“妈妈,我星期六就穿小外婆留给你的那件旗袍。别的都合适,只是皱得厉害。”飞云立刻就听懂了。萱宁和大金的事,飞云早就从蕙宁那里听说了。蕙宁版本的故事仔细推敲起来并不都是前后连贯的,有时会出现一些空白跳跃不合情理之处。蕙宁的叙述风格也不都是统一的,时而激越,时而漠然,时而幽怨伤感,时而尖刻苦毒。然而飞云急于舔平蕙宁身上的巨创,并无暇顾及那些自相矛盾的细节。飞云的心已经被蕙宁版本的故事充填得很满很满,再也没有任何空隙可以存放萱宁版本的故事了。命运像一只不可逆转的巨手,将飞云牢牢地安放在她的两个女儿之间。飞云似乎可以选择,飞云其实只有一种选择。她的选择,在还没有做出时萱宁就已经知道了。所以萱宁只能以那样隐晦的方式来邀请母亲参加自己的婚礼。

“星期六,老太太家里来客人,要我煮餐。”飞云说完了,电话那头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那样的沉默仿佛是一节长棍,在飞云心里捅了一个深深的洞。可是飞云只能将棍子紧紧地堵在洞里,飞云无法承受拔出棍子那一瞬间的剧烈痛楚。挂断电话前飞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熨旗袍时,要加一块湿毛巾,不能直接熨在面料上——免得衣服上留下印子。”

结婚后,萱宁也去苏山马瑞看过几次飞云,可是萱宁从来不带大金同行。萱宁可以忍受飞云对自己的淡漠甚至嘲讽,萱宁却无法忍受母亲当着自己的面羞辱大金。萱宁能说的话很少。萱宁既不能打探妹妹的近况,也不能谈论“金勺子”餐馆以及任何可能涉及大金的内容,更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起泉山疗养院的父亲——母亲至今对那位山东女人的事情仍耿耿于怀。萱宁的话题在割舍去这几块硕大的禁区之后,突然变得极为稀薄弱小起来。于是母女俩就对坐在阳台上长久无望地沉默着。

每次来的时候,萱宁总要在飞云的床头留下一个信封。每次走的时候,萱宁总会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后来萱宁就不再带那样的信封来看飞云了。后来飞云发现自己的银行账号上每个月都会多出几百块钱。有一次萱宁来,飞云就叹了一口气:“这钱,还是给你爸吧——他那点工资,还要补贴那头老的小的,你看看他抽的都是什么牌子的香烟。”这是母亲对她发出的第一个和解信号,萱宁的眼睛突然热了一热。然而萱宁的希望在还没有完全形成时就已经开始破灭——蕙宁的失踪使飞云再一次迁怒于大金的失信。当然在大金的失信里,萱宁是难以推诿的同谋。

飞云站在病房的窗口一边看松鼠相戏,一边怔怔地想着女儿的事,就听见护士轻轻地敲门。护士进门,将药杯子从托盘里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告诉飞云:“你的病情稳定一些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见飞云甚是惊讶的样子,护士便笑了起来:“你不是天天吵着要出院吗?士嘉堡医院的陈约翰医生,已经代表监护人替你签署了担保书,保证你出院后会继续接受心理治疗,按时服药定期复查。”

护士从病历里翻出一沓药方来,仔细交代了药的剂量服法和复查的日期。一一吩咐完了,又递过一张出院单来让飞云签字。飞云签完了,护士也不走,却愣愣地盯着飞云手里的那杆笔看。护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杆笔,笔身从头到尾都裹绕在纷繁的色彩和纹理中,仿佛是游在水里的一尾热带鱼,栖在枝上的一只彩色蜻蜓。看上去不像笔,倒更像是一件饰物。飞云撩起睡袍将那支笔仔细擦了擦,放回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景泰蓝。中国的特产。好东西呢。”飞云解释给护士听。

护士临走,又转告飞云:“刚才你在睡觉时,陈约翰医生就打过电话来,说明天来接你出院。问你出院要去哪里?”

飞云说了房东太太的地址。护士写在记事本子上,就带上门走了。飞云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开门出去追护士。

“告诉他,我要去‘金勺子’……”

飞云的话说了一半就咽在了喉咙里,因为她发现门外站着警官麦考利和记者马姬。

54

马姬接到麦考利警长的电话赶到“小希腊”餐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餐馆里并无食客,十分清静,只有麦考利一人,占了正正中中的一张桌子在等候她。麦考利今天换了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前襟别了小小的一朵白玫瑰。衬衫领子浆得硬挺挺地卡住下巴,头颈便显得有些僵硬起来。头发油光水亮地向后梳去,梳齿的痕迹如同田里的垄沟那样清晰可辨,身上淡淡地竟有些古龙水的香味。马姬第一次看见麦考利穿得如此正式考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总算见着你把帽子卸了——头发比我想象得还多几根呢。说吧,有什么喜事?升了官?破了案?还是泡上新妞啦?”

麦考利听了就嘿嘿地笑,说:“算你说对了一小半。”马姬正想细问,却听见麦考利口袋里的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麦考利掏出手机接了,神情有些尴尬。哼哈了两句,就想挂:“这会儿我在外边吃饭,等回家再给你打回去吧。”马姬一眼看出是个尴尬电话,忙摇头摆手地对麦考利打手势,急急起身去洗手间避了开去。

马姬进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才发觉头发被风刮得毛毛剌剌地如同刺猬。就从手提包里找出一把梳子来,蘸着些水把头梳了一遍。梳完了,就看见鬓边额角露出几缕极为明显的灰发。便摘了眼镜近近地贴在镜子上拔灰头发。谁知拔来拔去总也拔不干净,只好作罢。又觉得口唇甚是干裂,就翻出一管口红将嘴唇抹过了。抹完了再一看,就嫌那口红的颜色深艳古板。一边撕了张手纸将唇色润淡了,一边思忖着明天是否去买一支新潮一些的——近来街上的小年轻们好像在流行紫罗兰颜色的口红。都收拾妥当了,看了看手表,才过了五分钟。走到过道里望出去,麦考利还在手机上。便折回来,又在黑暗里站了一小会儿。等到麦考利收了线,才装作刚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样子,来到他身边坐下。

麦考利接完那通电话,脸色就有些恍惚,先头的兴致仿佛也蔫了一些。马姬也不问他,两人各要了一杯冰水,闷闷地喝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就有个男招待走过来,问要不要点菜?麦考利摇摇头,说:“不忙,你先去把电灯都关了,我们要观天。”马姬说:“你疯了,让人家关了灯,还做不做生意啦?”麦考利对招待挥挥手:“让你去,你就去嘛。”谁知那招待果真就去把前前后后的电灯都关了,屋里顿时如泼了墨似的昏暗下来。白天晒过一天的太阳,屋顶上的积雪全化了,就露出一片干干净净的天窗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看那片镶在天窗里的夜空。月亮早过了满盛的日子,只剩了极为消瘦的一弯细牙,照着几个稀稀落落的星子,昏昏黄黄地起着毛边。风偶尔带过一两片薄云,掠过天窗,在地上投下水迹般的阴影。

这样的月色,若落在别处,大约也很是寻常无味的。却因了那晚四周的黑暗和宁静,竟有了几分肃穆。马姬不禁想起第一次被麦考利约到这里来的情形。那次是个白天,看的是太阳。这回是个暗夜,看的是月亮。那日的太阳和今夜的月亮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稀奇的其实是天窗——在那么个椭圆形的框架里,藏了头去了尾的景致不知怎的就突然神秘好看起来了。两人便都称赞那个设计师好眼力。

麦考利闷头喝了一杯冰水,才悠悠地说:“温妮,找着了。”马姬一惊,见他口气里并无喜气,心里就猜着了几分。蕙宁失踪已经两个星期了。这样的失踪案,从前她也采访过。若一个星期里没有消息,多半就是凶多吉少了。找着的,十有八九不是活人。便叹了一口气,问通没通知温妮的母亲金飞云。麦考利摇摇头,说:“正等着你去通知呢,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哪有这么笨的两个人,只知道查加拿大的航班,竟没有想到美国也有航班去中国呢。芝加哥出发去上海的联合航空公司,12月21日的乘客名单里,你猜猜有谁?”

马姬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麦考利方才不过是卖关子引她上当的,便忍不住捏起拳头狠狠地捶了他一记:“当真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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