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鹤章这么一说,李昭庆马上改口道:“三哥说得有理,二哥投奔和大人,绝对前途无量。”李瀚章笑道:“只是万一和春拿不下金陵呢?向荣时期的江南大营也很风光,不还是硬生生被长毛冲垮?虽说和大人比向荣稍强,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重蹈覆辙?”
被李瀚章这一问,李鹤章和李昭庆都不吱声了。李瀚章继续道:“这就是选择的艰难。曾老师虽有湘军在握,可皇上对他一直不太放心,连督抚实职都不肯给,至今仍以侍郎身份带兵。加上这阵子在湘乡为父守制,二弟想去投也没法投。至于和大人,优势确实很明显,后有皇上这棵大树可依靠,前有张国梁之类悍将可驱使,旁边还有何桂清提供充足粮饷和武器弹药,照理拿下金陵不是没有可能。最让人担心的是他收集拢来的绿营兵早已老化,与朝气蓬勃的湘军不可同日而语,能不能担负起攻克金陵大任,还未可预料。”
关于曾和二人,关于湘军与绿营,李鸿章也曾作过比较,却没剖析得这么深透。今日大哥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也觉得目前还不是做选择的时候。
有兄弟作陪,谈天说地,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已入严冬。一阵寒流袭来,天地变得阴阴沉沉,空中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只半日工夫,地面铺上厚厚的积雪,放眼望去,满世界都白皑皑一片,映得眼睛生疼。
大雪一下半个多月,母亲天天叨唠,这么大的雪,不知老五能不能赶回家过年。老五凤章正在金陵城里做生意,大雪前便传信回来,说拿到货款,就往家里赶。还说清军南北大营重建以来,金陵商路被断,物质极其匮乏,做太平军生意最赚钱。
大雪终于止住,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天气悄然转暖,地上积雪点点融化。雪还没化尽,村口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外乡人,胖子骑在马背上,瘦人前面牵马。看得出,骑马的胖子是主人,已经四十开外;牵马的瘦子是仆从,二十出头的样子。
马蹄得得,径直来到李家老宅门前。中年人下马,掏出名刺,递给门人。门人通报进去,李蕴章接住一瞧,见是官场中人,来到棣华书屋,对正在喝茶聊天的瀚章和鸿章兄弟俩道:“两位哥哥,江苏清河县令吴棠吴大人来访。”李鸿章瞟眼名刺,转递给大哥,说:“吴大人与咱素无交往,清河又远在数百里之外,他老人家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跑到磨店来干吗?”李瀚章起身道:“不管来干吗,客人上门,自得好好接待,不可怠慢。”
说毕兄弟三人迎出大门,将吴棠接入正厅。宾主坐定,茶水果品上来,李瀚章先开口道:“吴大人主政清河,公务繁忙,怎么想起跨州过府,驾临咱穷乡僻壤?”
“磨店还是穷乡僻壤?咱一路走来,只见山青水幽,地灵人杰,便知是出将入相之宝地。”吴棠夸赞道,“去年家父仙逝,下官回盱眙老家守制,不再理清河政务。皆因长毛猖獗,办起一支民团,助地方官府剿匪。”李鸿章意外道:“吴大人也办民团,怎没听说过?”吴棠道:“咱小打小闹,不像合肥民团规模大,名头响。两位大人清楚,办民团容易,劝粮筹饷难,咱只好奔庐州找福巡抚想办法。盱眙属皖省版图,咱为福大人练勇拒敌,总不好找人家苏抚要粮讨饷是不是?”李鸿章问道:“福大人怎么打发你?”
吴棠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快别说打发,咱连福大人面都没见着。”李鸿章道:“福大人不在抚衙?”吴棠道:“不是不在抚衙,是知我去索要粮饷,躲得不知去向。我才想起福大人最听少荃兄的话,见少荃兄与见福大人,不一回事吗?偏偏少荃兄又回了磨店,咱只好一路追过来,看能否讨个敲门砖,去敲福大人的门。”
说到这里,吴棠掉头看眼身后仆从,仆从忙摸出一包银子,呈给吴棠。吴棠接住,放到李氏兄弟面前,说:“没啥敬奉令堂大人,一点点小意思。”李瀚章说:“不妥不妥,吴大人这样可不妥。”吴棠说:“孝敬老人,快别嫌弃。”
好你个吴棠,明显是施小饵,钓大鱼,还说什么孝敬老人。早听说姓吴的出手大方,喜欢到处送礼,否则也不可能以举人身份,弄到清河县令实缺。官场历来僧多粥少,即使进士出身,谋个像样实缺也难上加难,不像七品六品之类虚衔,皇上随便给,反正不用挪交椅,腾位置。只是县令薪金不高,维持正常支应尚且捉襟见肘,还要往外送礼,也不知吴棠如何广开利源,招财进宝。李鸿章甚至暗暗怀疑,吴棠办民团是假,以民团为幌子要粮弄饷是真,只不过福济不好糊弄,知道此中有诈,才故意躲着,不肯掏冤枉钱。
心里揣测着,李鸿章看看前面包包,又想起吴棠一则送礼故事。故事流传甚广,官场尽人皆知。说是道光末年两江一位湘籍刘姓道员谢世,其子租船扶柩西归,途经清河县界,派人上岸向先父故交吴棠吴县令报丧。吴棠得有表示,派仆役携银三百两,慰问丧家。仆役来到河边,见有丧船泊岸,便登船呈上三百两白银,言明乃清河县令所赠祭银,感动得接收银子的两姐妹泪水涟涟,泣不成语。仆役返衙回报,说起船上情形,吴棠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不是刘子扶柩回籍么,怎么变成了两姐妹?派人再去探视,原来河边停着两艘丧船,仆役所登丧船灵主并非刘道员,乃安徽皖南道惠征,正由两个女儿扶柩还乡。惠征乃满人,以叶赫那拉为氏,为官还算清廉,家无余财,连船费都付不起,两姐妹只得移船泊岸,求遍父亲旧僚故友,却谁见谁躲,无人肯伸援手。正在窘迫之际,吴县令派人送来三百两银子,无异雪中送炭,正可解燃眉之急。仆从粗心,银子送给不相关之人,吴棠心疼不已,无奈祭银出手再要回来,太不厚道,只得另封银三百两,亲自来到江边,送给刘家。顺便又过到旁边丧船上,递过名帖,祭拜惠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惠征俩女儿感激涕零,姐姐还将吴棠名帖藏于妆奁内,说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大恩人,他日富贵,一定好好回报。故事真假难辨,倒是故事里惠征两个女儿确系真实存在,姐姐就是后来选入宫中逐渐进步为贵妃的叶赫拉那氏,前年还为咸丰产下一子,名曰载淳。咸丰后宫佳丽如云,却仅得此唯一皇子,明摆着日后将继大统,登皇位。母以子贵,载淳做上皇帝,叶赫拉那氏就是皇太后,她若还记得妆奁里的名帖,吴棠想不高升都难啊。
肚里想着这个故事,李鸿章回头看眼吴棠身后仆从,不出声道,当年错送祭礼的仆从莫不就是此人?说不定他这一错,给主人错出一片美好前程来。看得仆从不好意思,扭脸去瞧窗外树影。李鸿章抿嘴而笑,找来纸笔,开始给福济写信,隆重推荐吴棠。
吴棠接函于手,称谢不已。李鸿章忍不住问道:“都说当年惠征灵柩过清河,正缺川资,幸亏吴大人赠送祭银三百两,才助其家人渡过难关,到底有无此事?”
吴棠笑而不语,端过几上茶水,低头喝起来。这正是吴棠高明之处。不管有无此事,皆不可说。无事说有,显得浅薄,有事说有,显得轻狂,唯其不说,方属明智。道理也不深奥,叶赫拉那氏迟早会成后宫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有这回事,你不说她心里也有数,说出去传入她耳里,相反多有不妥。没这回事,不言不语,故作高深,官场中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会对你高看一眼,把你当成叶赫拉那氏的人,于日后仕进,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怪不得俗话说沉默是金,身处官场,该闭嘴时还真得闭嘴。李鸿章瞧眼吴棠,心想别看他现是七品县令,年纪也已不小,说不定飞黄腾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有了李鸿章信函,吴棠也不久留,告别李家兄弟,去了庐州。年关一天天接近,李凤章终于赶回磨店。不仅带回大把银子,还有不少吃用穿戴之类生活必需品,拉了好几马车。母亲笑逐颜开,说:“老五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发了大财,还弄回这么多好东西。兵荒马乱的,家家都难熬,把东西散些出去,帮乡亲们度过年关,反正一时间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否则哪天战火烧到乡下,好了长毛。”
母亲有此意思,兄弟们自然赞成。李蕴章赶紧安排仆人,将东西分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邻居和亲友无不感激,可谓皆大欢喜。
兄弟们一个不少聚拢到母亲身边,这个年因此过得格外热闹。居家过日子就讲个热乎,要热乎,得有人气。年夜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母亲兴致勃勃,说远道近,毫无倦意的样子。只要母亲在,一家人就不会散,哪怕官当得再高,生意做得再大,倦了累了伤了,仍会回到原来巢穴里。世上只有母亲筑的巢,才能给予儿女真真切切的温暖。
吃完年夜饭,送母亲回房后,兄弟们意犹未尽,走进棣华书屋,喝茶神聊。自古家国一体,国宁家才兴,兄弟们不可能只聊眼前日子,慢慢又论到金陵城里太平军和南北两大营上面。尤其李鸿章,最关心这话题,问李凤章道:“老五刚去过金陵,有啥好消息?”
“消息多得很。”李凤章也乐于传播见闻,“杨韦事变,石达开西行,洪秀全觉得危险解除,外军交陈玉成和李秀成打理,内政放任洪仁轩几位族弟胡闹,自己做起甩手掌柜,天天只顾装神弄鬼,醉生梦死。老这样下去,也不知太平天国还能维持多久。”李鹤章道:“说起洪贼,要德无德,要才无才,竟横扫大半个中国,弄得朝廷顾此失彼,实在不可思议。”
这有何不可思议的?李鸿章心里说,大清军政腐败,满汉离心,民不聊生,就是没出洪秀全,出个黄秀全蓝秀全黑秀全白秀全,只要登高一呼,百姓照样云集响应,弄出惊天动静。不过李鸿章无意品评朝廷和太平军,另问道:“金陵城外的江南大营近况如何?”
李凤章道:“在和春和张国梁苦心经营下,还有何桂清源源不断提供银子,江南大营可谓兵强马壮,战力大大提升,接连在金陵城外打赢好几场胜仗。咸丰太需要几场胜仗来提气,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叫好。连肃顺奏议,催促守制在家的曾国藩出山,尽快肃清江西和安徽战场,以便配合和春攻打金陵,咸丰也不以为然,觉得没有湘军,清军照样可光复金陵,姓曾的想在家守制,就让他守去。都传肃顺颇有眼光,也是第一个主张重用汉臣的满族大员,他缠着咸丰,不厌其烦地陈述湘军能耐,言明只有敦促曾国藩回营,打开赣皖局面,和春才好全力攻打金陵。咸丰则认为赣皖无碍大局,待和春攻克金陵,回头再收拾这两个地方也不迟。还说最看不惯曾国藩那德性,每次交办差事,他就提要求,谈条件,明里暗里讨要位置,好像离了他,再没人能打长毛似的。”
李凤章所言是否属实,一时没法佐证,倒是曾国藩所建湘军逐渐强大,让咸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却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想想不是湘军收复湖广,截断洪秀全后路,令太平军首鼠两端,只怕早就大举北代,打进了北京。眼下除九江、景德镇等少数地方没有光复,江西大部已掌握在湘军手里,若任其顺江而下,收复安徽,攻打金陵,与南北大营绿营争功,绿营又怎么争得过?绿营争不过就争不过,咸丰可以不理会,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湘军动静越闹越大,立下盖世大功,到时大清前门驱狼,后门迎虎,又如何是好?
咸丰真铁了心抑曾扬和(和春),硬拦住湘军不让东进,湘军连挨都不挨不着金陵,又怎么建立令人垂涎的首功?除非南北大营再破,苏浙绿营全部覆灭。可事实是,新建南北大营和苏浙重又集结了数十万清军精锐,不是太平军想破就破得了,想灭就灭得掉的。李鸿章就琢磨着,要不要到和春那里去谋个位置。若能遂愿,随和春围攻金陵,立下高功,自可去掉头上按察使衔,换只更显赫的顶子戴戴。
李鸿章这点想法,瞒不过旁边的李瀚章,他笑道:“咸丰看好和春还有张国梁,他俩也算争气,南北大营重建以来,气象一新,连打胜仗,二弟对此有何感想?”李鸿章说:“这是好事啊,和春与张国梁早日肃清金陵外围长毛,攻进城中,拿住洪贼,国家和百姓就可安享太平,过清静日子。”李瀚章说:“有如此乐观吗?”
“大哥不希望长毛早日灭亡?”李鸿章反问道。李瀚章慢慢喝口茶,道:“谁不希望长毛早灭?可你想过没有,和春与张国梁面对的,是陈玉成和李秀成,还有韦俊和李世贤,这些太平军后起之秀,不仅不比早期东南西北诸王差劲,甚至更胜一筹。”
这倒也是李鸿章不得不认可的,说:“二弟跟陈玉成和李秀成间接交过手,深知他们不是等闲鼠辈。”李瀚章说:“正因如此,清军打几个胜仗,不仅不能说明问题,只怕还会滋长轻敌情绪,以为长毛容易对付,好事变坏事。”
冰雪聪明如李鸿章,自然懂得大哥此话用意,笑笑道:“大哥是叫二弟沉住气,别胡思乱想,只管安心留在家里,静观其变,待南北大营大势明朗后再作打算?”李瀚章笑道:“正是此意。凭二弟过人悟性和韧劲,只要跟对贵人,何愁日后干不出一番大业!”
跟对贵人?这个贵人又是谁呢?是和春,还是恩师曾国藩,抑或刚从江北大营移驻安徽的候补侍郎翁同书?李鸿章一时五心无主,茫然失措。李凤章忽然想起什么,说:“差点都忘了,我还带回一样宝贝,是送给二哥的。”李鸿章说:“看你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宝贝?”
“待会儿拿来,您就知道了。”李凤章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