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曾国藩服过汤药,歪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脚步声响,知是盛康,幽幽问道:“旭人步履轻快,莫非有何美事,要告知老夫?”盛康几步近前,附曾国藩耳旁道:“禀报大帅,您老门生到了建昌。”曾国藩依然合着双眼,漫不经心道:“三河惨败,湘军落难,府上幕僚都已走得差不多,谁不识好歹,偏偏来触咱霉头?”盛康道:“大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谈何霉头?”曾国藩说:“你还是告诉老夫,谁到了建昌?”
盛康一字一顿道:“李鸿章。”
“李鸿章?是李瀚章二弟李鸿章吗?他人在何处?”曾国藩眼睛一睁,头一抬,坐直身子,病体似乎也好了多半,精神大振,“快快传进来,我要见他,跟他聊聊。”
曾国藩一向城府深,心机重,遇事很少喜形于色,听到李鸿章三个字,竟然掩饰不住内心激动,如此迫不及待,确实令人讶异。莫不是湘军遇挫,左右离心,李鸿章还能来建昌,让他感到既意外,又欣慰?盛康道:“少荃住在城外客栈,大帅想见他,我这就叫去。”曾国藩扬扬手,急切道:“你去吧,要快。”
盛康得令,拔腿就往门外跑。赶到客栈,李鸿章正在整理书信,见盛康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笑道:“客栈又没着火,旭人兄急什么急?”盛康粗声粗气道:“不是盛康急,是大帅急,催我赶紧叫你去见。”李鸿章颇为兴奋,道:“真的?老师病已痊愈,可以见学生啦?”盛康道:“没痊愈,是听到你大名,病一下子轻了许多。”
李鸿章放下手里书信,道:“旭人兄稍等片刻,鸿章换一下衣服,便跟你走。”
就在李鸿章翻开行囊,寻找衣物之际,盛康瞟了瞟桌上书信。见为和春所写,出于好奇,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原来是邀请李鸿章去江南大营就职,位置重要,条件优越。旁边还有福济信函,是向和春推荐李鸿章的。盛康几分不解道:“福济力荐,和大人热情相邀,许以要职,翰林干吗还跑到前景堪忧的建昌来?”
李鸿章已换好衣服,道:“莫非旭人兄觉得鸿章应该去投和大人?”盛康道:“江北大营溃散后,咸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和大人身上,和大人要将给将,要兵给兵,要钱粮给钱粮,江南大营如日中天,踏平金陵,活捉洪贼,倚马可待,翰林此时去投和大人,明摆着有大功可建,有大业可立。何况和大人身为钦差大臣,又系咸丰最信任的满员,你一旦从战有功,他写个折子保举保举,还怕你不飞黄腾达?反观湘军阵营,大帅卧病不起,将士萎靡不振,待他日重整旗鼓,千里迢迢赶到金陵城下,只怕和大人帅旗早已插上城头。”
这些道理浅显,李鸿章早琢磨过,一点不觉得新鲜,打断盛康,笑笑道:“旭人兄别忘了,老师还在等着见我呢。”盛康也笑道:“走走走,见大帅去。”
两人入城,走进湘军老营,曾国藩已正襟危坐于签押房,等候李鸿章入见。湘军正处低潮,各色人等纷纷散去,李鸿章却毅然来到建昌,着实让曾国藩激动了一阵子。可渐渐心里又起了疑惑,这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命悬一线时跑过来,到底是何居心?是湘军一蹶不振,来看热闹,还是老师死之将至,来奔丧送葬,抑或投靠无门,别无选择,跑来跟你同舟共济,剿灭长毛,报效家国?这么猜测着,曾国藩让仆人扶持,走出内室,来到签押房。本想在内室会晤,显得随意亲切,因不明李鸿章真实来意,才改变想法,放到正式场合,有些公事公办意味。再说已长达七年没见,旧日师生情谊还存留几分,也未可知。
刚强打精神坐稳身子,盛康进来禀报道:“李翰林已到门外。”曾国藩咳一声:“让少荃进来。”嗓门提得很高,想给人精神饱满的印象,声音出口后才感觉明显缺乏中气。病未脱体,勉强能够下地,想充硬汉,确实不易做到。
李鸿章应声而入,跪地行过门生大礼,才起身抬头,望向曾国藩,听候吩咐。
这一望不要紧,着实将李鸿章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仿佛坐于办事桌后的,并非朝思暮想的曾老师,更像临时安放在签押房里的稻草人,又枯又干,又黄又暗,又老又瘦。究竟是岁月催人老,还是命运捉弄人,或是三河惨败,打击太大,把活生生的一军主帅摧残得如此不堪?遥记当年京师岁月,老师印堂发亮,双颊饱满,一副意气风发的大儒气派,不想七载不见,竟成这副衰朽残败模样,简直从土眼里挖出来似的,用惨不忍睹形容,都不为过。李鸿章鼻头一酸,差点忍耐不住,放出悲声来。
不过毕竟久经历练,见惯生死,李鸿章已有很强自控力,轻易不让情绪溢于言表,努力忍住满心酸楚,不动声色笑望着老师,接受其审视。就是通过这审视的目光,李鸿章意识到,表面看去老师要形没形,要状没状,其实精气神还在,只不过潜藏得更深而已。也许正是这场大病,老师生命力更强盛,意志力更坚毅,已臻人生至境。
品读着老师目光,李鸿章觉得既亲切,又锐利,既温煦,又幽邃,既宽厚,又深长,仿佛无云夜空,内涵格外丰富。从老师目光中,李鸿章真正领会出,什么是伟大灵魂,只要这样的灵魂在,失败再悲惨,打击再沉重,湘军旗帜都不会倒下,仍会高扬着,引领身后的队伍,战胜重重困难,走出低谷,迈向灿烂的明天。
见李鸿章目不斜视,内敛而沉静地笑着,比七年前老成练达了许多,曾国藩打心眼里欢喜。先前的疑惑早已消失,明白这个学生就是来投奔自己的,不会有其他意图。湘军遭此重创,主帅倒下,差点再也起不来,李鸿章偏不识时宜,来到你身边,你能不心存感激?若不是背着老师名分,曾国藩恨不得倒过来,给李鸿章下跪,以示大谢。
心里感慨万千,曾国藩脸上却没任何表示。这就是李鸿章心目中的曾老师,丘壑深沉,哪怕胸中万马奔腾,表面看去依然风恬云静,波澜不惊。只见他半眯着犀利的三角眼,望了李鸿章好一阵,才淡淡道:“少荃到建昌已多长时间?”李鸿章朗声道:“已有一旬。”
一旬前是湘军最黑暗的时候,自己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老营里该走的人已走掉,李鸿章此时出现在建昌地面上,多不简单。曾国藩哦一声,佯装生气道:“到建昌旬日,怎么不早些来见?”李鸿章望眼盛康,说:“旭人兄不让。”曾国藩以质问口气责备盛康道:“少荃远道而来,为何不及时告知于我?”
盛康知道曾国藩故意这么说,笑笑道:“大帅现在接见李翰林,也不为迟呀。”曾国藩说:“不是迟不迟,是冷落少荃,老夫于心不忍啊。”李鸿章忙道:“没冷落,没冷落,旭人兄天天去客栈作陪,咱俩相谈甚欢。”
“这还差不多。”曾国藩瘦脸上的皮肉松了松,“少荃此番前来建昌,是长留还是暂住?”李鸿章道:“自然是长留。”曾国藩道:“具体有何打算?”李鸿章笑道:“具体打算嘛,那是老师的事。”曾国藩道:“此话怎讲?”李鸿章道:“老师会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
这是曾国藩最想听到的。湘军受挫,太平军得势,可谓此消彼长,要扭转局面,变被动为主动,急需广纳人才,为我所用。道理简单,事是人做的,尤其是李鸿章如此大才,放在身边,必有大用,岂能轻易放弃?再说湘军惨败三河,却还得朝安徽方向发展,李鸿章又是安徽人,离京回籍转战六七年,对如何谋求安徽,肯定有独到见解。
掂量着李鸿章的特殊价值,曾国藩正要征询其对安徽乃至整个江南战场的看法,家仆进来提醒道:“大帅该服药了。”
一语提醒李鸿章,老师身体要紧,已耽误他太多时间,也该告退了。于是站起身,望眼曾国藩身后墙上赣皖两省乾隆内府图,说:“学生这就回客栈去,请老师多多保重。有事老师只管吩咐,学生随叫随到。”
曾国藩吃力地抬抬屁股,道:“好好好,今天聊到这儿,改日再请少荃长叙。”
盛康送李鸿章出府,道:“三河之败以来,这是盛康所见大帅最高兴的一天。”李鸿章叹道:“老师也不容易,自组建湘军伊始,就多磨多难,九死一生。这还在其次,上面朝廷猜忌,下面地方牵制,与各地清军也矛盾重重,可谓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夹缝中求生存,渐渐平定两湖,进赣入皖,声势日见壮大,又遭三河惨败,几乎要了他老命。今天乍一看到老师,见他形容枯槁,又苍老,又憔悴,我甚是不忍,差点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说到此处,李鸿章喉头一哽,竟至呜咽难语。盛康受到感染,也两眼一红,泪水盈满眼眶。但还是安慰李鸿章道:“所幸少荃来到建昌,给了大帅莫大安慰。也相信您能为他排忧解难,尽快助湘军恢复元气,重振雄风,完成剿贼大业。”李鸿章道:“但愿老师看得上鸿章,肯留我在身边,为其略效犬马。”盛康道:“这还用说吗?大帅对你的到来,比湘军打胜仗还高兴,还能放走你不成?刚才不是家仆打岔,早给你安排具体位置和差事了。”
“这个不急,老师宝体痊愈后,再说位置和差事不迟。”出得大门,李鸿章拦住盛康,不让他再送,“旭人兄请留步,鸿章晓得客栈怎么走。近日你老营客栈两头跑,也够辛苦,转身招呼老师去吧。”盛康道:“也行,少荃兄早些回客栈歇息,盛康还有些杂事亟待处理。大帅这里有何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李鸿章谢过,跳上黄膘马,往城外驰去。盛康望着李鸿章飒飒雄姿消失在街尽头,才返身进入府门。走上没几步,曾家仆人迎过来道:“吾家大人有找,请盛大人过去一下。”
说了半天话,莫非大帅没说累,还要你去陪聊?盛康心里嘀咕着,来到曾国藩内室。曾国藩刚服过药,本该躺下午睡,想起李鸿章寄居客栈过旬,要住要吃要喝,只怕旅费已花得差不多,一下没了睡意,传进盛康,吩咐道:“旭人去账房里支笔银子,给少荃送过去。他是冲我来的,不能让他受窘。”
盛康答应一声,转身要出门,曾国藩又叫住他:“少荃到建昌一待十余天,到底在做些什么?”盛康说:“好像也没做什么,天天规规矩矩窝在客栈里。”曾国藩说:“窝在客栈里睡大觉?早听说他能睡,可整天整晚地睡,也受不了啊。”盛康笑道:“也不只是睡大觉,还带了不少书籍,有空就埋头看书。”
读书人看书,倒也没啥奇怪的。曾国藩点点头,要支走盛康,盛康又冒出一句:“李翰林还在整理随身所带信函。”曾国藩道:“少荃性情开朗,广交天下,与朋友书信往来定然不少。”盛康道:“正是的,李翰林信函就摊在桌上,盛康随便瞄了一眼,不仅有普通亲戚好友的,还有达官贵人的。”曾国藩不经意道:“都是哪些达官贵人?”盛康说:“比如和春和大人之类。”曾国藩道:“和春与少荃在安徽共过事,听说对少荃挺有好感,书信交流,也合情合理。”盛康道:“可能正是此因,和大人才盛邀李翰林赴江南大营任职,条件还挺优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