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拿到左宗棠书信,曾国藩迫不及待打开,认真阅读起来。没读上几行,嘴角就开始慢慢往下撇,心里说季高啊季高,你真是异想天开,出此馊主意。原来左宗棠觉得安徽局势复杂,太平军横行,捻军不时出没,有必要建支马军,驰骋两淮,既可助陆师攻城略地,亦可追剿飘忽不定的捻军。想法初听好像挺生动,其实仓促间根本没法实施。道理简单,比起陆军和水师,马军少不了好马,更需要经验丰富的骑手,难建难练难养,岂是一句话,想建就可建的?信没看完,被曾国藩扔一边,琢磨着还是找李鸿章,跟他聊聊景德镇战役,试试他口风。若聊得高兴,再提副将之委,就好开口了。
亲兵很快叫来李鸿章,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讨论着景德镇,曾国藩几次张张嘴,想吐出肚里想法,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正不知说啥好,桌上书信映入李鸿章眼帘,他顺口问了句谁寄来的信,曾国藩答曰左宗棠所寄。
“哦,是左大人。”李鸿章笑道,“听说左大人自比诸葛亮,给自己弄了个今亮名号,不知有无其事?”曾国藩道:“这倒不假,季高才学超拔,心高气骄也能理解。”李鸿章笑道:“该不是数次会试未中,心下自卑,又不服输,才自命不凡,人前人后争强好胜吧?”
这就是李鸿章,看人一眼到底,说人一针见血。曾国藩不愿背后道人长短,说几句左宗棠优长,忽想起他所给建议,顺手拿过桌上信件,递到李鸿章面前,道:“少荃啊,季高要我组建两淮马军,我觉得可以一试,只是还拿不定主意,你给我参考参考。”
一目十行看过信,李鸿章讥讽道:“左大人还自比诸葛亮,我看这个主意并不高明,不像诸葛亮所出。”曾国藩道:“不高明在哪?”李鸿章道:“江南不比北方平原,高处树多林密,低处溪河遍布,马军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仅攻城时可助陆军张张声势。湘军已有规模不大的小股马队,再建马军,无此必要。”
这也是曾国藩心里想法,可他嘴上还是说:“捻匪横行江南,不常用骑兵么?”李鸿章道:“捻匪飘来**去,抢些财物就跑,骑马方便,真要兵对兵,将对将,就得像长毛样,非以水师和陆军为主不可。再说连年战乱,赣皖一带,十寨九空,到哪儿去征调马匹和骑手?”
“少荃有些言过其实吧?哪有马军没建,就知无马匹骑手可征调?”曾国藩说道,没再理睬李鸿章,取过桌上文件,低头披阅起来。李鸿章见没自己的事,退将出去。
还以为老师不过借左宗棠书信,随便闲聊几句,并非真要组建马军。不料两天后曾国藩又把李鸿章叫去,道:“少荃啊,为师觉得季高信上所言也非全无道理,安徽战场没有马军还真不行。你是安徽人,熟悉情况,人脉广大,恐怕还得辛苦你跑趟皖北,征调些马匹和善骑青年,先试练支小型马队,积累些经验,日后再扩建成马军。”
明摆不可行的事,李鸿章自然不肯答应,拿理由推辞。曾国藩不容多言,道:“少荃到我军中后,主要负责文案,实际军务做得少,现给个征马募兵差事,让你实践实践,为啥不领情,还要推逶呢?换了别人,我还不给机会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一军主帅,又系自己老师,李鸿章不可能驳曾国藩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勉强成行。途径南昌,回大哥府中与家人小聚,论及此行目的,兄弟几个都觉得组建马军有些不靠谱。李凤章论起不久前回安徽收货,淮南淮北跑了个来回,开眼所见,一片荒凉,人稀畜少,昔日繁荣景象**然无存,想征调马匹和青壮年,只怕难上加难。李瀚章也要二弟别急于入皖,他给曾国藩去封信,说说皖北征调马队不可行,看他怎么回复。
抚州离南昌不远,信件发出后,没几天曾国藩复函就递了回来。打开一看,信里措词严厉,说李鸿章违抗军令,滞留南昌,拒不北上办理马队事宜,本当问罪,因看在年子份上,暂免追究,责成速速入皖,征马募勇,将功补过,否则严惩不贷。还批评李瀚章身为湘军砥柱,又系李家大哥,不敦促二弟攒劲办差,却挽留家中,延误军务,该当何罪?
看得李瀚章连连咂舌,只顾摇头。出示信函,其他几位弟弟也慨叹不已,说曾大帅小题大做,不近人情。唯李鸿章没声没响,觉得老师言词越严厉,办理马队之事越不重要。当然这只是直觉而已,老师到底为何这样,一时不得而知。
没办法,李鸿章只好强打精神,由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作陪,入皖筹办马队。果然不出所料,每到一处,皆满目疮痍,人影都难得见上几个,更别说马猪牛羊。又想起老家磨店,也不知已成何模样。不是太平军作乱,此时一大家子正安居老家,男耕女织,诗酒田园,又何至于亡命他乡,有家无归?李鸿章心情沉重,叹道:“看被长毛闹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完好家园成为废墟,好不让人心酸。”
淮南淮北跑一大圈,什么收获也没有,只得南归复命。见李鸿章空手来禀,曾国藩黑着老脸,冷冷道:“以为少荃能干善任,才差委征马募兵,竟一马一兵都没带回来,莫非故意抗命不成?”李鸿章道:“学生不敢。确因长年战乱,皖北无马可征,无兵可募。”
“还要强词夺理!”曾国藩一拍桌子,指着李鸿章鼻子道,“算本帅瞎眼,错看你这个学生。现有两条道,一是你马上走人,另投明主;二是留下来,接受惩处。”
李鸿章感到很委屈,真想拂袖而去,又觉老师有些反常,用意其实并不在马军,身板一挺,不屈不挠道:“学生不走,甘愿留下受罚。”曾国藩道:“好你个李鸿章,放你生路不走,宁肯受罚。说说该怎么惩处你!”李鸿章道:“要杀要砍,任由老师。”
莫非小子早窥透老夫心思,才如此理直气壮?曾国藩盯住李鸿章,道:“要杀要砍,还没到此份上。你下去想想,想好愿受什么惩罚,再来告诉我。”
哪有主帅修理下属,让下属自选惩罚办法的?李鸿章肚里暗笑,老师也太过用心,有意支使学生,竟转如此大弯子。咱并非狭隘之人,有话直说即可,何必多此一举?不过也不能怪老师,居京时走到一起,缘起道德文章,如今入幕襄办文案,也主要务虚,接触实际军务不多,缺乏深层交道,要老师完全信任自己,总得有个过程。
改日李鸿章来到签押房,道:“学生已想好受罚办法。”曾国藩正在阅文,头也没抬道:“什么办法?”李鸿章说:“去打景德镇,将功补过。”
曾国藩要的正是这句话。抬眼望望李鸿章,道:“你意让我拨支队伍给你,拿去收复景德镇?”李鸿章道:“学生哪敢带老师的队伍?带也带不动。”曾国藩故意道:“你还没带,怎知带不动?”李鸿章道:“湘军队伍都是老师指令湘籍将领招募训练出来的,组织严密,水泼不进,学生岂敢轻易染指?”
好你个李少荃,看去心高气傲,到底算个明白人,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曾国藩又道:“不带湘军队伍,想自练几营团勇不成?”李鸿章道:“景德镇战事当紧,自练只怕已来不及。”曾国藩道:“不带现有队伍,也不自己练勇,你一个光标司令,怎么打景德镇?”李鸿章道:“不有九帅吉字营么?学生为他助战。”
“听上去,好像你想给沅甫做副将似的?”曾国藩笑笑,摇着脑袋道,“算了吧,沅甫还属四品,你已是三品,哪有三品给四品做副将的?传将出去,朝野岂不笑话我不懂规矩?”李鸿章道:“三品衔并非实缺,不过画中之饼,充不了饥,当不得真,老师更不必在意,还是安排学生做九帅副将,齐心协力打下景德镇要紧。”
曾国藩大为感动的样子:“难得少荃明大义,识大体,居上品而甘就下位。也罢,非常时期,战事急迫,为师就不讲惯例,委屈你代我去景德镇督战。”
明明是副将,竟成督战,老师真会编词。李鸿章领命而去,曾国藩长吁一口气,具函曾国荃,别摆主将架子,凡事多听李鸿章参谋,争取顺利拿下景德镇,早日转战安徽战场。又觉意犹未尽,给李瀚章也修书一封,说李鸿章位低而不嬉,才高而不傲,日后前程无量。
看过书信,李瀚章具函李鸿章,转达曾国藩夸赞。李鸿章已赶往前线,正在忙碌,读过大哥来函,心里暗笑道,老师真是用心良苦,生怕咱不卖力,又压又抑,又唬又吓,又哄又捧,又激又扬,手段皆被使尽。咱又不是外人,又何必呢?也没时间回复大哥,带上亲兵,围着景德镇绕圈子,仔细观察地形地貌。又拿出赣省分府图,现场勘验,甄别真伪。
再说曾国荃,大哥有意安排李鸿章做自己副将,不好推辞,表面答应遇事与其商量,其实并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只顾自己带兵发狠攻城。谁知吉安失手后,太平军吸取教训,加固景德镇城防,曾国荃一时占不到便宜,苦攻不下,相反遭敌袭击,损失一千多将士。
就在曾国荃为一千多将士白白送命心疼不已时,属将李臣典提醒道:“李翰林不是受大帅委派,到了军中么?可否征求一下他意见,说不定他有攻城办法。”
本来大哥任李鸿章为副将,助自己攻打景德镇,曾国荃不以为然,觉得大哥打伞戴斗笠,多此一举。甚至怀疑是李鸿章主动请命,到军中来长见识,打下景德镇后好坐享其成,分功领赏。这下攻城遇阻,才想起不能让姓李的闲着,一旁袖手作壁上观,也得叫他多少起点作用。当即派李臣典,去请李鸿章到将营来议事。
李鸿章还算知趣,晓得曾国荃不会把自己当回事,没去碍他眼,任他一个人折腾去。又见他轻视敌军,只知一味强攻,早看出不可能有啥效果,也懒得多嘴说他。说也无用,曾国荃眼睛生在额头上,自视天高,不吃点亏,不可能听得进旁人意见。此刻攻城无果,才派李臣典来请,李鸿章自然不会轻易露面,故意躺在帐内,装作头疼。
李臣典如实回报,曾国荃心里笑笑,这个李翰林,肯定是受了冷落,要我还他脸面。也就放下主将架子,亲自跑到副将营中,来会李鸿章。见李鸿章卧床不起,初以为生病不假,直到他坐起来,一脸红光,才知纯属假装。曾国荃也不识破,道:“都怪国荃大意,李翰林患病,竟不得而知,失职失职。”李鸿章道:“偶感风寒,本无大碍,还劳动九帅过来探视,实在过意不去。”曾国荃道:“应该的。李翰林肯放下架子,亲临吉字营督军,是看得起国荃。您好好调养休息吧,待贵体痊愈后,国荃再来向您请教军务。”
改日曾国荃再次走进副将营帐,又问寒,又嘘暖。李鸿章不好再装病,与曾国荃讨论起攻城方略来:“近日鸿章围着景德镇转了两圈,发现城高池深,心知强攻很难见效。老师又急于进图皖省,也不可能给九帅太多时间,跟城里长毛死磕。”曾国荃道:“可不是?若非大哥要求速战速决,我也不急于求成,完全可像围攻吉安样,先断掉城外粮道,再从容不迫往城墙下挖地道,等城里长毛断粮自乱后,再炸墙入攻。”
原来鼎鼎大名的九帅,仅知用此蛮法攻城,怪不得人说湘人是湖南蛮子。若外围形势允许,用这种蛮法打攻坚战,自然稳靠,胜算也大。可这是拿时间换空间,在时间不等人的情况下,还得巧用计策,出奇制胜。李鸿章道:“景德镇不好打,主要是城防严密。只要长毛放松警惕,留下破绽,破城也并非想象中的难。”见李鸿章胸有成竹,曾国荃一脸谦恭道:“还请翰林大人赐教,怎样才能让长毛放松警惕,留下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