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下来,老营周边人家放响鞭炮,师徒二人才意识到年关在即,已至咸丰十年(1860)。湘乡后厨知道主人口味,特意上了牛肉牛肚牛血酸辣三合汤,外加一份剁椒湘乡草鱼,搁上足量姜片和紫苏,算是丰盛年饭,让饮食节制的曾国藩大开了回胃口。
倏忽元宵过去,入皖途中发出去的邀请开始见效,各路英才陆续来到宿松。还有此前李鸿章以自己名义邀约的陈鼐、丁日昌和孙云锦,也都到了位。宿松老营一时人才济济,盛况空前。喜得曾国藩眉开眼笑,不无自信道:“得人才者得天下,各位才俊看得起,肯来军中相助,湘军若不光复安徽,打到金陵去,老夫实在无脸见江东父老啊。”
才俊们来自四面八方,也将各地信息带进老营。自江苏来的赵烈文还提供一个绝密消息:陈玉成和李秀成取得三河大捷后,受到洪秀全嘉奖,两人为报天恩,正策划一次大动作,准备调集苏浙皖各处太平军,夹攻清军江南大营,解除金陵威胁。
这个消息很重要,曾国藩找来李鸿章,问他怎么看。李鸿章沉思片刻,道:“如果消息属实,陈李抽调各省兵力夹击江南大营,安徽格局就会跟着发生变化,咱们正好采取相应行动。”曾国藩问:“什么行动?”李鸿章道:“加快部署进攻安庆事宜。”曾国藩道:“如何部署才好?”李鸿章道:“学生也没完全想妥。不过可以考虑开个军事会议,召集驻守各处的头领来宿松讨论战略方针,领受进攻安庆军令。”
机不可失,曾国藩让李鸿章草拟军令,騠寄各处。各地头领接到命令,不敢怠慢,速速往宿松集结。都是战功赫赫的名将,诸如彭玉麟、杨载福、曾国荃、李续宜、鲍超、曾国葆、张运兰、萧启江,及多隆阿、韦俊之类,不一而足。
湘军元老李元度也到了宿松。下马伊始,拜望过曾国藩,再至李鸿章住处会友。当年李元度赴京赶考落榜,在曾府认识李鸿章,彼此谈得来,成为至交。至交重逢,自然亲切,两人执手相看,都说对方黑了瘦了,也老了不少,眼角都爬上鱼尾纹。互看个够,李鸿章把李元度按到椅子上,让亲兵献上热茶,笑道:“京师一别,晃眼十年,不过次青(李元度)兄一举一动,鸿章皆有所闻。”李元度道:“闻到些什么?”李鸿章道:“老师靖港、九江和樟树镇几次败绩,都是你及时伸手救助,让他恢复元气,才得以走到今天。这应该不假吧?”
李元度喝干杯里茶水,又朝李鸿章另要一杯,抿上一口,说:“少荃兄消息真灵通。大帅也没亏待元度,将我一步步提到徽宁池太广道位置,带兵驻防徽州。只是安徽主战场在安庆,徽州无关紧要,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李鸿章道:“兄还不满足?只要独立带兵,就有立功机会,管他主战场副战场?哪像鸿章,只能做做幕宾,吃吃软饭。”李元度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少荃兄大才,又深得大帅器重,日后肯定会委以重任。”
两人聊得正欢,曾国藩亲兵来唤,说军事会议快开始,要两人速去。二李携手出门,来到议事厅,各位谋臣和将领皆已在座。会议就陈李准备夹攻江南大营做了充分商议,都觉得和春统兵十万,攻克金陵胜算难定,自守应该毫无问题。只要江南大营拖住太平军主力,湘军就可趁机攻下安庆,收复庐州,实现三路进攻金陵大计。
接下来研究安庆战场。安庆位于长江边上,自然得围绕长江两岸排兵布阵。取得共识后,曾国藩开始调兵遣将:曾国荃和满弟曾国葆领吉字营正面主攻安庆,张运兰、多隆阿部策应配合;彭玉麟、杨载福率水师扼守长江,抗击下游太平军水兵;鲍超驻扎宁国,呼应坚守徽州的李元度,防堵苏浙太平军东来。
各将领领命而去,曾国藩却没走,站在墙边,眼盯安徽全图,一脸凝重。李鸿章走上前,轻声道:“老师大概觉得长江北边太湖、潜山和桐城方向兵力不够,心里不踏实吧?”
只有李鸿章最了解自己。曾国藩点头道:“湘军人数有限,各地八旗绿营又不归咱这个兵部侍郎节制,我是分兵无术啊。”李鸿章道:“可考虑向一个人调兵。”曾国藩说:“谁?”李鸿章说:“胡公胡巡抚。”曾国藩道:“我也想到过润芝。可湖北驻军本来不多,再抽走一部分,万一长毛趁虚西入,如何是好?须知湖北乃湘军战略基地,大意不得啊。”
见老师为难,李鸿章不便多言,悄悄离去,赶到客栈,为李元度饯行。几杯过后,酒劲一上,李元度口无遮拦起来:“大帅处处英明,就是有些偏心。”李鸿章笑道:“老师确实偏心,只因你是湖南人,就保你道员实职,还托以重兵,驻守徽州。哪像鸿章虽获福建延建邵道,却不让到任,也不给兵管带。”李元度道:“大帅留你在身边,是离不开你,迟早会委以大任的。我说的是他总偏向曾家弟弟,让他吃肉,别人喝汤。”
李元度还是对曾国荃主攻安庆耿耿于怀。话有些敏感,李鸿章不好说啥,笑而不语。李元度继续道:“曾老九也就知道打蛮仗,此外好像再没别的本事。假若不是身为大帅亲弟弟,我敢肯定今天他还是哨官一个。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打景德镇,还把你也拉上,全靠你出谋划策,否则他能得手吗?也是大帅出得口,委屈你做曾老九副将。不说你三品在下,曾老九四品在上,就说文韬武略,他哪能跟你相比?”
李鸿章忙摆手制止,说:“次青话可不能这么说,沅甫打仗尤其是打硬仗,还是有一套的,不全是老师偏向他。”李元度道:“我还不知道曾老九那一手,就是用欲望刺激士兵攻城略地,抢金夺银,长毛都没如此恶劣。我实在看不惯,要大帅管管他,他总是不置可否。这次大帅把张运兰和鲍超挪开,将主攻安庆任务交给曾老九,一旦这小子得胜,如狼似虎的湘乡兵勇冲进城里,安庆百姓不知又会倒多大霉。”
“次青兄想得远了点,攻克安庆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李鸿章不想说曾国荃,举杯敬李元度酒,“次青兄别灰心,徽州虽非主战场,对收复安庆也至关重要,你责任不轻啊。”李元度道:“少荃兄放心,元度一定守护好徽州,长毛胆敢进犯,叫他们有来无回。”
如此藐视劲敌,恐怕有些不妙。李鸿章提醒李元度道:“次青兄可得想明白,老师让你驻守徽州,是借徽州城池拦住东边长毛援军,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坏了老师大事。”李元度挥着手道:“这我知道,少荃兄别以为我不懂军事。”
说自己懂,往往不见得真懂。就像三国马谡,好论军事,大言炎炎,仿佛孙武再世,诸葛亮一时糊涂,嘱守街亭,失策惨败,军法论斩,身首异处。李鸿章真担心李元度太过自信,误人误己,待他离开宿松后,又写信给他,要他千万别大意,还是小心撑得万年船。
信寄走后,李鸿章准备去签押房,看曾国藩想没想好太湖、潜山方向增兵之事。刚要出门,孙云锦来访,只得收住步子,热茶伺候。孙云锦是书法家,两人聊会儿书法,李鸿章想起一个人来,道:“贵乡桐城有个程学启,海岑(孙云锦)兄听说过没有?”孙云锦道:“在敝乡桐城,程学启名气大得很。他有两大特点:善战和重义。他擅长攻城略地,又恰逢乱世,正好发挥长处,只不该明珠暗投,与朝廷作对,真是桐城人耻辱。”
李鸿章也觉得程学启投靠太平军可惜,道:“据说程学启离开巢县后,到了安庆,正协助长毛大将叶芸来守城,很是卖命。海岑还没说他如何重义呢。”孙云锦道:“程学启幼年丧母,为族人程唯栋母亲哺养成人。他很感激养母养育之恩,从小孝顺,养母说一不二。为让养母过上富足生活,他先入小刀会,再投太平军,每每起事或打仗,抢得财物,自己不吃不用,通通送到养母家里,孝敬她老人家。”
知恩图报,孝顺养母,说明程学启本质还算不错。只是助纣为虐,对抗朝廷,日后太平军被灭,岂不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两人正为程学启前程担忧,曾国藩亲兵跑过来,说大帅有请,要李鸿章即刻去见。
走进签押房,刚要问何事有找,曾国藩先开口道:“少荃啊,老夫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该派谁抗击太湖、潜山和桐城一带长毛,只怕还得麻烦润芝,让他想想办法。”李鸿章道:“老师决定从湖北调兵,学生立即代给胡帅写信,甚或直接跑趟武昌也行。”曾国藩道:“跑武昌就免了,来来回回费时间,为师身边不能没有你,还是写信便利。”
李鸿章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回办差房写信,曾国藩又叫住他,道:“信里语气尽量委婉点,不能直接令润芝发兵。润芝身居巡抚高位,老夫不好随便指使他。”李鸿章道:“行行行,学生会注意措辞,老师放心就是。”
不到一个时辰,李鸿章所拟书信便已成稿。只字不提调兵之事,只通报安庆备战情况,说只要江南大营战斗一打响,湘军立即行动,合围安庆。合围需要大量兵力,美中不足的是湘军人数有限,无以分兵长江北岸诸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过初稿,曾国藩很满意,准备誊写一遍。李鸿章拿过砚台,要出去接水,曾国藩制止道:“给润芝写信,得用溪砚磨墨。”李鸿章道:“溪砚?学生浅陋,听说过歙砚端砚,真不知溪砚为何物。”曾国藩笑道:“不怪少荃不知。咱乡下老宅前有小溪,溪水入涟水处叫溪口,溪口水深莫测,水底潜藏奇石,坚韧细腻,似玉非玉,乡人取石琢成砚台,故名溪砚。前年丁忧在家,友人送砚上门,试过确实不错,即使吾等愚鲁手拙之人,不擅书法,拿溪砚磨墨写字,也平添三分神韵。复出时也就带至军中,藏之书柜,轻易还不拿出来使用呢。”
李鸿章道:“物尽其用,不用岂不浪费?”曾国藩道:“溪砚虽名不见经传,可砚石深藏水底,取之不易,产量极其有限。物以稀为贵,自然得多加珍惜。润芝不是普通朋友,用溪砚磨墨写信,才不玷污我俩友情。”
“溪砚如此神奇,老师快取出来,让学生开开眼界。”李鸿章心痒难耐道。曾国藩打开书柜,取来一樟木方盒,揭开盖子,掏出一枚沉甸甸砚台。砚如月形,色呈绛红,砚堂如斗,斗外雕着层层远山,叠叠近林,及漾漾浅波,叶叶轻筏,粗看与常见砚台也没啥太大区别。
见李鸿章有些失望,曾国藩笑道:“别以为溪砚平常,可格外好用。着水研墨,水墨相依,干净浏亮,全无墨渣。寒冬呵气成露,不用取水,就可研磨成汁。笔探墨汁,不易下滴,似缘自笔管,源源不绝。墨干无垢,石纹清晰可见,有如天然红木。”
见老师赞不绝口,李鸿章拿过溪砚,以手摩挲,才感觉细软温润,柔如凝脂。纹理清晰,富于质感,似如木心。再观砚堂外之远山近水,浑然天成,文气氤氲。李鸿章问道:“这水该是老师老家村外涟水,这山外之山也有名称么?”曾国藩笑道:“吾家老宅位于衡阳和宝庆交界处,衡宝山山相连,水水相接,少荃说这山外之山会是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