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笑笑,道:“怎么一提登舰出海,你们就会想起叶名琛来?”薛福成说:“叶名琛事件乃大清之辱,谁能释怀?也是大清贫弱无能,眼睁睁看着封疆大吏被人掳走,束手无策,唯有忍气吞声,不了了之。”李鸿章几分沉痛道:“当年叶名琛被英军掳走,死于异域,确实让大清颜面扫地。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时之老夫非彼时之叶名琛,此时之英国亦非彼时之英国,且法美俄意诸国公使领事齐聚烟台,威妥玛胡作非为,各国岂不唾之弃之?”
几位觉得也是,没再阻拦。谁知李鸿章次日在许钤身、马建忠、薛福成和亲兵护卫下,来到烟台码头,阔步走向提前赶到的威妥玛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数十壮汉,拦住去路,不让离岸登舰。亲兵赶紧上前,欲驱赶壮汉,反被人多势众的壮汉围住,施展不开手脚。李鸿章深感意外,大声呵斥道:“来者何人,阻拦本督,该当何罪!”
原来李鸿章离开天津后,商民们担心他安危,挑选八十名身怀绝技的壮汉,悄悄追到烟台,潜伏暗处,以确保其人身安全。得知李鸿章准备登舰观摩英国海军演练,料定英国人居心不良,会有什么名堂,提前守候于码头,阻拦李鸿章,不让英国人阴谋得逞。
得知壮汉们用意,李鸿章又恼怒,又感动,只得将在马建忠他们面前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壮汉们半信半疑,转向威妥玛,逼问邀李鸿章登舰观演,居心何在。威妥玛解释说,请李相国观演,属于国礼,纯系友好行为,别无恶意。壮汉们威胁威妥玛,李鸿章回来后,身上少根汗毛,都不会放过他。威妥玛信誓旦旦,表示绝对保证李鸿章安全,不会对他构成任何伤害。怕壮汉们不信,还亲笔留下字条,以为凭证。
壮汉们这才放过威妥玛,目送李鸿章迈开大步,走向英舰。到得舰上,威妥玛紧握李鸿章大手,不无动情道:“相国大人信任本使,甘冒风险,排除阻挠,毅然登上敝国兵舰,其胆略,其气概,确非凡人不可比,叫人不服都不行啊!”
说话间,远处有缕缕青烟腾起,英军舰队出现在前方海面。李鸿章笑道:“贵国军舰举世无双,威使不用本督购买船票,还亲自陪同登舰观演,让本督开眼界,长见识,真够义气的。”威妥玛也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只是那么多人担心相国安危,您就真不怕军舰出海后,直驶英伦,再无归路?”李鸿章乐道:“本督此生还没出过洋,能免费乘坐贵国军舰,远赴西欧,领略英伦繁华,自然求之不得。”
英军舰队逐鸥而来,旗舰如虎,舰群似狼。波正汹涌,浪正澎湃,队形开始变化,忽而横,忽而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聚,忽而散,收放自如,穿插有序,凌浩瀚大海如履平地。看得李鸿章两眼发直,心下暗忖,不知哪天大清才能拥有这样的舰队,到时便可与强敌角逐海疆,一争高下。许钤身、马建忠和薛福成几位随从也看得目瞪口呆,深感大清与英法差距之远,再不急起直追,只能越来越落后,眼巴巴看着洋船横行中国海疆,徒叹奈何。
威妥玛观察几位表情,难免暗暗得意,不出声道,李鸿章你快点认输吧。不想李鸿章拍拍旁边许钤身肩膀,指着前方舰队,说:“这就是大清楷模,咱们没理由不发愤图强啊!”
翌日李鸿章走进英领事馆,双方开始首轮谈判。谈判地点也为威妥玛所定。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要尽占主场优势。双方落座后,威妥玛先问李鸿章昨日观演感受。李鸿章朗声道:“英国海军确实英武了得,比大清水师要强多少有多少。不过总有一日,大清也会打造出这样的新式海军,扬威万里海疆。”
威妥玛有些泄气。本想借观摩英国海军演练,震慑震慑李鸿章,却挑起他建立新式海军的强烈欲望。威妥玛苦笑笑,开始复述马嘉理遇害经过,控诉总理衙门办事拖沓,滇案一搁一年半,还未了结。李鸿章两眼含笑,望着威妥玛,神情很是专注。只是不置一词,听凭威妥玛苦大仇深,一路诉说下去,非常耐心的样子。
连续两天,都是威妥玛唱主角,李鸿章闻而不言,少有出声。到第三天,威妥玛说完自己想法,问李鸿章有何高见,李鸿章才慢吞吞道:“威使所说皆是事实,本督基本认可。”威妥玛说:“你能认可就好,下面讨论条约内容吧。”李鸿章说:“也行,劳驾威使先草拟一个初稿,咱们再坐下来推敲协商?”
威妥玛很快拟出条约初稿,内容无非是:追究岑毓英等云南地方官吏责任,赔偿英方损失,开通由缅入滇商道,增开多处通商口岸,降低英商在华税率等等。
初稿递到李鸿章手上,他依然没有明确表态。威妥玛急起来,问他到底有何看法。不想李鸿章忽然道:“大清国无宁日,俄国西北作祟,法国西南挑衅,朝廷首尾难顾,没能及时处理滇案,害得威使东奔西走,着实辛苦。本督有心代表总署,真诚向您致歉,一直苦于没有机缘,正好后天慈禧太后生日,明天休谈一天,咱适当做些准备,后天代太后请威使赴宴,尔后再慢慢商谈条约细款,您意下如何?”
威妥玛一心想着尽快谈出结果,哪知李鸿章会来这么一出?答应好,不答应也不好。李鸿章又道:“此乃太后旨意,威使总不好辜负她老人家美意吧?您可知道,谈判要想取得圆满成功,没太后背后支持,又哪能行呢?”
盛情难却,威妥玛答应下来。中方设宴请客,自然不能放到英领事馆,威妥玛只得赶往李鸿章指定的临烟楼大酒店。这便成为李鸿章主场,让威妥玛稍落下风。
进得临烟楼,威妥玛顿时傻了眼,大厅里济济一堂,法德意美日诸国公使和领事都到了场。且各自带着夫人,一个个花枝招展,美轮美奂。身为主人,李鸿章已然先到,见威妥玛现身门口,赶紧奔过来,把他拉到首席主宾位置上。随即宴会开始,李鸿章宣布此乃慈禧太后生日,先祝太后生日快乐,万寿无疆,再代向各位问好,感谢百忙之中拨冗光临!
众人闻声鼓掌,李鸿章首先推出威妥玛,以半开玩笑口吻道:“今天主宾乃英国公使大人威妥玛先生,这可是太后懿旨钦定,说怕谈判桌子威使逼人太甚,狮子大开口,谕令本督置办酒席予以款待,让他放低要求,维护中英友好局面。”
威妥玛倒也开心,起身回敬道:“中国有句俗语,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本使明白,太后与李相国让我好吃好喝,无非堵我嘴巴,叫我说不起硬话,听之任之。行行行,本使来华三十六年,喝惯中国酒,吃惯中国菜,见有好喝好吃,心里想拒绝,嘴上却不忍,只能先满足口腹之欲,再任由李相国拿捏。”
在轻松气氛中,宴会进入主题,李鸿章高举酒杯,请各公使、领事及其夫人共饮。然后从威妥玛开始,一桌桌敬过去。依欧美女士优先风习,每至一桌,先弯腰向夫人请安,后问候公使或领事,敬酒致意。夫人们觉得有面子,对李鸿章倍加赞赏,说他有风度,懂文明,讲礼节,仿佛欧美绅士,不仅可敬,还有几分可爱。
敬完一圈,有娇娘忽然出现于大厅里,臂环琵琶,风情万种。李鸿章清清嗓门,介绍给各位:“这是太后最宠爱的宫女红菱,非常擅长弹唱昆曲,太后每天有事没事,都要听上几曲,否则食不香,寝不安。为表达对各位夫人和公使领事先生的诚意,太后特派红菱来烟台献唱,让各位夫人先生,享受享受太后崇高待遇。”
各位热烈鼓掌。掌声里,红菱坐正身子,怀抱琵琶,纤指在弦上轻轻一划,悦耳弦音涟漪般**漾开来。众人止住议论,倾耳谛听。但见红菱轻启芳唇,随着琵琶声起,甜甜软软地唱道: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照的个双鸾镜,又早买别离船。哭得我两岸枫林,做了相思泪斑。和你打迭凄凉今夜眠,喜见你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又怕你难留恋。离情万千,一似梦里相逢,教我愁怎言。
一曲弹唱毕,全场起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在众人要求下,红菱又继续弹唱道:“想着你初相见,心甜意甜。想着你乍别时,山前水前。我怎敢转眼负盟言?我怎敢忘却些儿灯边酒边?只愁你形单影只,又愁你衾寒枕寒。哭得我哽咽喉干,一似西风泣断猿。”
一连弹唱过五支曲子,众人才过足瘾,勉强作罢。旋即有人送出红木托盘,李鸿章从里面拿过一幅红纸,展开来,是幅裱好的福字,笔酣墨饱,端方大气。李鸿章道:“各位夫人不远万里,伴夫君来到中国,与大清通商友好,慈禧太后心存感念,无以为赠,专门书写墨宝,委托红菱,赐福于夫人们,但愿各位能够喜欢。”
座中公使和领事来华多时,对中国文化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慈禧墨宝价值连城,胜过黄金美玉,附在夫人耳边稍加解释,夫人们便笑逐颜开,无不心向往之。从夫人们表情里,李鸿章已读出她们对太后墨宝的期待,亲自端过托盘,带着红菱,来到各位夫人中间。红菱从盘里拿过福字,分递给夫人,乐得夫人们个个喜不自胜,眼泛蓝光,连声叫好。
一圈下来,回到首席,托盘里不多不少还剩一幅福字,红菱拿到手上,呈于威妥玛面前,请他代夫人领受。威妥玛年近六旬,夫人已不年轻,早提前离华回英,故到场公使领事里,唯他一人没带夫人。夫人不能到场,也未被落下,威妥玛心里自然受用,高高兴兴接住福字,谢过红菱,又抱拳向北京方向致了致意。
宴会至此圆满结束。饱过口福,又饱耳福,还收获慈禧所赠福字,各国公使领事夫人心花怒放,回住处后便在先生面前,大夸李鸿章,盛赞慈禧太后。夫人欢喜,先生自然跟着乐,无不感激李鸿章善解人意,办事漂亮,隔日夫妻双双登门拜访,以表谢意。
最先走进李鸿章住地的,是法国新任公使宝海夫妇。李鸿章笑脸欢迎,又是瓜果,又是点心,还亲自泡上新茶,请客人品尝。茶水一沾唇,宝海便知是六安瓜片,连连说好。李鸿章早知这是宝海至爱,有意投其所好。
喝茶聊天之际,李鸿章不时蹙蹙眉头,满怀心事的样子。公使夫人心细,开言道:“相国不是有啥为难之处吧?”李鸿章故意道:“没事没事,宝使夫妇看得起,光临敝处,本督正高兴着呢。”夫人说:“相国有何难办之事,说出来听听,宝海给您出出主意也好。”
夫人如此关心李鸿章,宝海不好无动于衷,也说:“相国别客气,只管道来,说不定法方能助你一臂之力。”李鸿章这才叹道:“还不是威妥玛给闹的?不过小小滇案,他竟死缠烂打,不依不饶,漫天要价,叫我左右为难。满足英方吧,朝廷不干,不满足英方吧,威妥玛气势汹汹,非把我吃掉不可似的。宝使也知道,本督一到烟台,威使就把我拉到海上,说是观看英国海军演练,其实意在以势压人,迫使我答应其无理要求。”
表面看去英法为盟友关系,背地里则属竞争对手。两国公使亦同行相妒,面和心不和,对威妥玛以滇案为借口大做文章,宝海早已心怀不满,听李鸿章这么一说,义愤填膺道:“英国在中国所捞好处还少吗?马嘉理的翻译当得好好的,忽然离京跑到云南去自寻死路,威妥玛把过错都推到清廷身上,也太没道理。相国有啥需要咱宝海出力的,只管开口,我与各国公使和领事联起手来,共同对付威妥玛,不信镇不住他小子。”
李鸿章说:“宝使好意,鸿章心领。要说马嘉理手持总署护照,死在云南,中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适当给予赔偿也应该。只是大清内忧外患,积贫积弱,履行历年与多国所订条约,比如咸丰末年《天津条约》之类,都力不从心,颇感困难,威使又借滇案开出苛刻条件,朝廷怎堪重负!如今朝臣喊打声一片,唯本督不愿失去来之不易的和局,诚心诚意来烟台与威使谈判,谁知威使得理不让人,无理也取闹,逼得咱无路可退,大不了与英国决一死战。大清海上争不过英国,陆地多少有些优势,咱一声令下,三万淮军集结东南,同仇敌忾,足以拒英军于海岸线外。当今世界,英国海军占优,陆军则德国最强,日本人海军学英国,陆军则学德国,咱也已着人赴德研习军械技术,正考虑派员赴德学习陆战,再与英国在陆上较量一番,无非拼个鱼死网破,大清得不到好处,英国也占不到便宜。”
英国四面开花,无时无刻不想占中国便宜,宝海已很不自在,谁知德国又伸出橄榄枝,要与大清进行军事合作,心里更不是滋味。正琢磨着如何出手搅掉英德好事,宝夫人想起李鸿章所提《天津条约》,当年是在非正常情形下签订的,多有不合理之处,忍不住道:“咸丰末年至今快二十载,中国早与英法俄美修好,大清也历经同治,进入光绪朝,还死守当年《天津条约》不放,确实有些不够公平。”说着又掉头问宝海道:“你说是不是?”
身为签约国之一的法国公使,宝海不好评说《天津条约》,哼哼哈哈,想敷衍过去。宝夫人却不肯放过他,声色俱厉道:“看你含含糊糊的,把舌头撸直点好不!威妥玛无理取闹,相国正在犯难,你难道不该施以援手吗?”
也许洋人也有怕老婆的优良传统,宝海被夫人一呛,赶忙道:“本使可联合俄美两国公使,游说威妥玛,重修《天津条约》,改掉其中不合理条款。多年前的《天津条约》都得适当让步,重新修正,中英就滇案新订条约,威妥玛自然更没道理提过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