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大惊,看眼电报,让李莲英传旨下去,召军机总署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大臣,入宫参加御前会议,急商应对法军措施。朝臣们闻召,陆续进宫,来到养心殿。慈禧让奕劻宣读张树声电报,各位闻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慈禧又气又恨道:“你们不是拼命反对议和,口口声声喊打吗?如今议和破裂,法军从滇桂边境扑向东南沿海,你们该满意了吧?要打就打,得有个打法,怎么事到临头,嘴巴闭得紧紧的,屁都不放一个?”
众臣脑袋低到裤裆里,不敢出声,朝堂一片沉默。偏偏又有张树声电报送进,说他病情越来越重,无可救药,请朝廷准假,另命做过广西巡抚的潘鼎新总督两广,统领滇桂边军,入越作战,打乱法军部署,减缓东南沿海压力。
慈禧再次发问,可否照张树声电请办。没等众臣回话,天津也有急电呈入。原来张树声发电北京时,给天津也发去一份,恳请李鸿章予以配合。两人不谋而合,李鸿章当即电奏朝廷,恩准张树声所请,派潘鼎新赴粤指挥滇桂两军,入越作战,重创法军。另请起用老将刘铭传,授以巡抚衔,渡海入台,主持台湾军队,抵挡法国海军侵台。薛福成曾受教曾国藩门下,又在北洋衙署历练多年,可委宁绍台道,助浙抚刘秉璋,守护浙江沿海。
慈禧要过李鸿章电稿,反复看上两遍,然后对朝臣道:“你们喊打声最响,可论到怎么打,一问三不知。反观李鸿章,一贯坚持和议,从没喊过打字,却早有应战预谋。可笑你们横竖看不惯李鸿章兴洋务,办制造,固海防,有事没事就上本参劾他,逼本宫杀李以谢天下。真依你们杀掉李鸿章,国家有难,谁来维护危局?就你们这些人,靠得住吗?”
发泄过心头怒气,慈禧宣布照李鸿章所奏,委任潘、刘、薛诸臣,即刻赴任,稳定东南局势。奕(左讠右睘)赶紧站出来,说:“潘鼎新和刘铭传系淮军老人,薛福成多年在北洋衙署为幕,太后如此重用李鸿章部属,只怕难以服众。”
国难当头,正需用人之际,还分李鸿章部属,张鸿章部属,也不知奕(左讠右睘)是何居心。慈禧正要反驳,众臣纷纷声援道:“北洋范围之天津、旅顺、烟台、威海,皆由淮军将领把持,浙江巡抚刘秉璋和两广总督张树声也系李鸿章旧部,再让潘鼎新续督两广,刘铭传进驻台湾,薛福成赴任宁绍台道,整个东南沿海及西南不成了李家天下?回想清初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王,割据滇粤闽三地,分头发难,康熙费了好大劲才算平定下来。试想当初三王若统归一人节制,有预谋有步骤北犯,只怕大清早已灭亡,不复存在。”
清初三藩之乱,史有记载,慈禧不可能不知。听大臣如此一说,心下也犯起嘀咕来。洋人犯华,所索不过钱财二字,汉人一旦存有异志,眼里所盯,肚里所念,则是大清江山,虽然看不出李鸿章图谋不轨,毕竟人心隔肚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慈禧正在沉吟,奕(左讠右睘)又从旁建言道:“大敌当前,尽弃李鸿章所奏亦不行,就命刘铭传镇守台湾,薛福成助刘秉璋看护浙江,至于潘鼎新,可调整为广西巡抚,留下两广总督,另委他人为佳。”慈禧问:“两广该委何人?”奕(左讠右睘)说:“张之洞较合适。”慈禧道:“张之洞没打过仗,怎么总督两广,领兵拒法?”奕(左讠右睘)说:“可调彭玉麟出山,会办两广军务。”
张之洞属清流派,彭玉麟为湘军老人,正好监控西南淮军。慈禧说:“既然要彭玉麟出山,何不直接任命为两广总督,以张之洞会办军务?”奕(左讠右睘)说:“彭玉麟最不愿做官,每委一职,总是不断推辞,反复礼让。两广情势紧急,岂容他推来让去,耽误朝廷大事?再说彭玉麟年事已高,也难胜任总督重任,让其会办军务,再合适不过。”
众臣异口同声,附和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又提出,内阁学士陈宝琛已会办南洋,干脆外派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与通政史吴大澂,会办福建与北洋海防。
张之洞、张佩纶、吴大澂及陈宝琛,皆系词臣,以笔为刀,指东打西,是其长项,于三军之事一窍不通,派往前沿阵地,不坏事才怪。然任由淮系趁中法之战坐大,把持大半个中国,又为慈禧所忌讳,奕(左讠右睘)正好培植自己势力,将张之洞等人安插到东南各地,既可监督淮军动向,又能建功立业,丰满羽翼,改变李鸿章一人独大格局。
也是慈禧心思被奕(左讠右睘)摸透,慨然应允,让军机处拟旨,谕命彭玉麟、潘鼎新、刘铭传、薛福成直接赴任,不用入京请训。又令张之洞即刻离晋入京,与张佩纶、吴大澂南下履新。
张之洞接旨,春风得意马蹄疾,连夜从太原赶回北京,与张佩纶、吴大澂一道,先赴醇亲王府,叩谢奕(左讠右睘)擢拔重用,再入宫向慈禧与光绪请训。慈禧发问,到任新职,有何抗法良谋。三人从没扛过枪,摸过炮,哪来抗法良谋?只好信誓旦旦,空口空言,表示决不辜负圣恩,到达前线,身先士卒,非全歼法军不可。慈禧又问,万一打不过法军呢,又作何设想?三人拍着胸脯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与法军同归于尽,血荐轩辕。
慈禧很失望,叹道:“赶不走法军,血荐轩辕又有何用?你们还是先赴天津,去北洋衙门会会李鸿章,让他开导开导,到了前线,该如何抗拒法军。李鸿章见多识广,从不唱高调,喊口号,凡事懂得三思而行,量力而为,尽心维护国家,你们真该向他学着点。”
三人嘴上诺诺,心里却不怎么服气,暗想李鸿章还不是生逢其时,碰上太平军与捻匪乌合之众好对付,侥幸打了几场胜仗,窃取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要位,得意一时,威风一世,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出得养心殿,三位就老大不乐,嘀嘀咕咕道:“太后也是,既然让咱们去打法国鬼子,就该信任咱们,还命去李鸿章那里讨口水干吗?”
看着三人撇着嘴巴出殿后,慈禧忧心忡忡,传奕劻入宫,借他漂亮书法,代拟私信给李鸿章,吩咐道,三人尤其是张之洞与张佩纶到津后,务请耳提面命,多加训示,与敌对阵时千万小心,别只顾好大喜功,不切实际,瞎干蛮干,坏大清大事。
慈禧私信飞递天津时,李鸿章刚送潘鼎新至码头,登船离津。几年前潘鼎新就做过云南巡抚,因与云贵总督岑毓英不和,朝廷偏袒岑毓英,愤而辞职回乡,被李鸿章召到天津,帮办淮军营务至今。眼下西南军情紧急,张树声与李鸿章共同举荐潘鼎新继任两广总督,统领滇桂粤边军抗法,朝廷出于不可明言的心理,让其赴任广西巡抚,将两广总督另委好大喜功的张之洞。宿怨未消的岑毓英居西,只知纸上谈兵的张之洞居东,广西巡抚夹在中间,如何指挥军队冲锋陷阵?潘鼎新老大不情愿,准备托病拒绝就任,李鸿章苦口婆心道:“琴轩(潘鼎新)是吾淮军老将,英雄一世,如今国家有难,岂能龟缩不出,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毁我大好河山?老夫也知授之桂抚,于你不公,且会受岑毓英与张之洞牵制,拳脚难伸。无奈朝廷有朝廷顾忌,不愿将西南兵权尽委于淮系,咱们也不好力争,只能委曲求全,服从朝廷调配。所幸老将冯子材仍然健在,两年多前受老夫鼓动,练勇出山,镇守中越边境,不想徐延旭巡抚广西后,自视高明,欲行大举,不愿冯子材分功,将其排挤出局,终至滇桂两军兵败如山,唐徐两人丢官去职。琴轩此番抚桂,可带着老夫亲笔书信,恭请冯子材率勇出山,你俩真诚合作,联手抗法,定能旗开得胜,建立奇功。”
说罢,李鸿章拿出早拟好的信函,递给潘鼎新。有冯子材相助,西南定然有救。潘鼎新这才振作精神,稍做准备,带上少量亲兵,赶往天津码头。李鸿章亲往壮行,看着潘鼎新登船南渡,消失于迷蒙海雾深处,才上轿返回城里。
刚入衙署,慈禧快函递至,拆开一阅,李鸿章不觉苦笑起来。明知张之洞与张佩纶不懂三军,又何必霸王硬上弓,支往前线,直接面对强敌?岂不是拿国家安危当儿戏么?还要你李鸿章耳提面命,也不想想这些人一向自视甚高,以为打仗如写字作文,挥挥手臂,强橹便灰飞烟灭,哪会耐烦你多嘴多舌?
看完信函,正要动笔回复,薛福成进来通报,说刘铭传已到。原来刘铭传接旨后,片刻不留,带着家丁,离开肥西大潜山,过巢湖,出长江,破浪北上,直奔天津,来向李鸿章讨教护台方略。李鸿章大喜,奔出门去,降阶而迎。两人手拉手,寒暄几句,并肩来到西花厅,薛福成已招呼后厨,送上好酒好肉。李鸿章亲自给刘铭传倒上酒,双手递到他手上,说:“省三(刘铭传)肯出山,台湾可保无虞矣。”
刘铭传没李鸿章乐观,不无忧虑道:“台湾四面环水,闽粤水师未成,仅凭数艘小型兵船,几处老式炮台,如何抵挡法军铁甲巨炮?”李鸿章笑笑道:“老夫知道,中法海上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台湾船炮绝对抵挡不了法军舰炮。”刘铭传道:“既然如此,鸿帅为何还说台湾无虞?”李鸿章道:“台湾没有像样船炮,却有刘铭传,还愁挡不住法军?”
也不知老帅在宽自己心,还是确有拒敌良法,刘铭传心怀忐忑,还要追问,李鸿章望眼薛福成,岔开话题道:“庸庵已授命宁绍台道,过几天你俩同船南下,也可省些船费。省三久经沙场,庸庵饱读兵书,又见多北洋海防措施,两位同船时可倾心交流,共同探讨破敌大计。”薛福成闻言,起身端杯,来敬刘铭传,说:“福成文弱书生,没上过战场,还请刘将军多多指教。”刘铭传哈哈大笑道:“庸庵兄久在北洋为幕,协助鸿帅指点三军,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岂用铭传指教?铭传倒要请你多加点拨。”
说笑间喝完酒,李鸿章送刘铭传去上房歇息,刘铭传又问:“鸿帅到底有何护台良谋,还请多多开示。”李鸿章说:“省三远道来津,先别管护台不护台,好好睡上一觉,改天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如何?”
刘铭传不便多问,入房倒头便睡。改日李鸿章又摆酒设宴,盛情款待,却只字不提护台之事。一连数天,吃了睡,睡了吃,刘铭传有些憋不住了,独自琢磨起来:台湾船弱炮劣,与法军水上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看来只能扬长避短,诱敌深入,凭借崖陡林密,展开陆战,致使敌军船炮优势尽失,从而达到拖垮对方目的。
回到酒桌上,刘铭传将自己想法一说,李鸿章大笑道:“老夫说过,台湾有省三,就是没有像样船炮,照样可击退劲敌。你与庸庵可行动啦,老夫已备好兵船,护送你俩南行。”
朝阳逐浪升,海风拂岸柳。李鸿章亲至天津码头,送刘铭传与薛福成登船。刘铭传握紧老帅大手:“鸿帅还有何吩咐?”李鸿章道:“老夫揣摩法军大举进攻越南北圻,主要意图是殖民全越,与华通商,并无吞并中国野心。吞也没法吞,中国幅员辽阔,蛇欲吞象,谈何容易?眼下法军暂置越南于不顾,驶舰东进,定是意识到滇桂穷山恶水,即使打得稀烂,也痛不到大清心肺,要想迫使清廷屈服,唯有转移战场,占领东南几个富庶港口城市,好作为抵押物,索取巨额赔款。据说孤拔本欲直接进攻烟台、威海与旅顺,进而威胁京畿,考虑老夫经营北洋多年,早有防备,不敢冒进,才把目光盯向台湾、福州等处,以试探虚实。台湾不是越南,越南虽号称中国藩属,却不属大清领土,清军越战失利,无损于本国疆土。台湾毕竟属中国版图,败给法军,为其所侵,丢失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国土。故省三此番渡台,守土有责,任重道艰,得做好打硬仗苦仗持久仗的准备,丝毫不可懈怠。”
“铭传谨记鸿帅教导,决不辜负圣恩,给鸿帅和淮军脸上抹黑。”刘铭传信誓旦旦道。李鸿章拍拍他肩膀,点头道:“凭省三智识和谋略,守台不失,该有把握。只是台湾与天津远隔千里,又有惊涛骇浪相阻,老夫帮不上大忙。可你只管放心,老夫会尽力筹粮备饷,购枪置炮,输送台湾,助你抗法护台。俟战争结束,还将奏请朝廷,设立台湾省,由你巡抚治理。台湾天高皇帝远,可避开朝臣掣肘,省三正好放开手脚,开挖矿山,修建铁路,夯筑炮台,为大清兴洋务,办制造,固海防,做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