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就坐在李鸿章旁边,道:“说起水师基地,早在光绪六年(1880),相国便东挪西凑,筹集资费,着手在大沽口造船坞,搭厂房,建械库,以为军舰维修基地。可大沽河道浅,不能停泊巨舰,加之离京师太近,战时容易招至敌军攻击,相国又选中旅顺,疏浚口门与船澳,建筑石坝,搭构库房,修造炮台,现也已初见成效。”
“好好好!少荃为大清海防殚精竭虑,做出不少实事,太后与本王心里有数。”奕(左讠右睘)肯定道,“北洋带了好头,南洋与粤洋也不能落后,需齐头并进,共护海疆。中国海岸线绵延数千里,三洋遥隔,无专门海军衙门精心谋划,统一调度,一旦遭遇战事,不能形成合力,怎么抗敌制胜?”李鸿章道:“正如王爷所言,成立海军衙门已迫在眉睫。事在人为,王爷觉得谁来总理和会办海军衙门为好?”奕(左讠右睘)道:“少荃以为呢?”李鸿章道:“鸿章身为外臣,岂敢置喙朝廷人事?”奕(左讠右睘)笑笑道:“太后发话召你入京,就是要你来出主意,你不‘置喙’,谁‘置喙’?再说你乃首席阁揆,总督直隶,又怎能自认为外臣?”
奕(左讠右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不便再装腔作势,道:“王爷德威高隆,海军衙门总理大臣自然非您莫属。”奕(左讠右睘)道:“若太后恩准本王总理海军衙门,少荃就出任会办吧。”李鸿章道:“鸿章愿为王爷效力。”奕(左讠右睘)道:“太后信任,军机与总署事无巨细,本王都得过问把持,没法把太多精力用在海防上面,少荃呢又远在天津,也不可能老往京都跑,恐怕还得物色能人,具体操办海军衙门之事才行。少荃有无合适人选?”
还在来京途中,李鸿章就想到一个人选,便是中法开战后被朝廷召回国内的驻法公使曾纪泽,让他来筹办主理海军衙门事务,再合适不过。只是还没见到曾纪泽本人,不知他愿不愿意担当此任。何况曾纪泽是自己老师儿子,曾李两家关系众所周知,贸然推举曾纪泽,万一奕(左讠右睘)有啥想法,岂不事与愿违?基于此因,李鸿章不便先提名,只是答道:“鸿章身处天津与保定,与朝臣接触不多,不谙人事,还是王爷定夺为妥。”奕(左讠右睘)暂时也无理想人选,道:“还是先听取太后懿旨再说吧。”李鸿章道:“也行,好事不在忙中取。”奕(左讠右睘)道:“明天一早本王就入宫觐见太后,看她何时召对少荃,再言海防大事不迟。”
这有点结束语的味道,李鸿章站起身,准备告辞。奕(左讠右睘)道:“少荃一路辛苦,本王已让后厨备好粗食,总得填饱肚皮再走吧。”李鸿章客气两句,道:“蒙王爷看得起,鸿章与玉山(周馥)恭敬不如从命。”随奕(左讠右睘)离开客厅,走进餐室。
席间说到京中人事,李鸿章忽然问道:“恭亲王近来可好?”奕(左讠右睘)略略迟疑,才道:“身体不太好,几乎足不出户。当初太后罢黜六哥,除六哥主政期间偶有失职外,还考虑其身体欠佳,继续主持朝政,不太吃得消。少荃难得来趟京师,抽空去看看六哥吧,他会很欣慰的。”
自组建淮军征发上海之始,李鸿章就进入奕?视线,备受青睐,后总督直隶和主持北洋,也全靠他背后支持,才办成不少想办的事情。如今人家大势已去,门前冷落,李鸿章早就有意登府拜望,略叙旧谊,慰藉慰藉他那颗寂寞之心。只因恭醇两邸关系微妙,你贸然走进恭王府,传到奕(左讠右睘)耳里,惹他生疑,日后如何共事?转而又想,兄弟瓜代,奕(左讠右睘)属于大赢家,不该再计较病中兄长,才故意丢个石头,试探深浅。果然奕(左讠右睘)怜悯心起,主动发话,如此你再去看望奕?,便是遵令行事,意义也就完全不一样。李鸿章当即道:“王爷惦记兄长,鸿章明天就去拜望恭亲王,转达您的美意。”
本是自己要去见奕?,一问一答间,竟变作替奕(左讠右睘)当差,这便是李鸿章为人高明之处。
说着话,酒已喝得差不多,李鸿章与周馥告辞出府,返回贤良寺。毕竟已过花甲,乘轿往返王府,喝茶吃酒说话,一律坐着,腰背腿脚酸麻,故入得寺门,李鸿章房也不进,直接来到寺后坪里,甩手迈步,松活松活筋骨。周馥在身后作陪,有话没话道:“外界传说相国是恭亲王的人,一向与醇亲王有隙,今天见证您俩会晤,怎么一点看不出来呢?”李鸿章哈哈笑道:“莫非你希望老夫与醇亲王有隙才高兴?”
“周馥当然愿相国与醇亲王和睦相处,齐心协力,办好海防。只是当初法军挑衅,相国主和,醇亲王主战,彼此意见相左,要外界不疑您俩有隙也难啊。”周馥笑笑,“只是身为帝父,又大权在握,醇亲王竟肯当相国面,主动承认当初主战之失,看来还真大度。”
李鸿章丢下一句:“若老夫处在醇亲王位置,也会如此大度。”而后放开长腿,继续朝前迈去。周馥小跑跟上,道:“周馥迟钝,还请相国赐教。”
来到一棵参天银杏树下,李鸿章止住脚步,抬头望望秋风中簌然抖动的黄叶,嘴里嘀咕道:“醇亲王身为帝父,也就比任何人更希望江山稳固,儿皇可坐享其成。十数年来,老夫处心积虑,购置战舰,建筑船坞,修造炮台,筹设海防衙门,一举一动,一措一施,皆是为大清王朝,或者说为光绪皇帝好。醇亲王心明如镜,最知老夫苦衷,拿硝烟已散的中法之战说事,无非向老夫示好,日后继续替清廷效劳。”
周馥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醇亲王故意放低姿态,是有深谋远虑。”
翌日早饭过后,李鸿章又出门,坐上醇邸大轿,赴访恭亲王奕?。此次周馥没有随行,一大早去了湖南会馆,拜会曾纪泽,告知李鸿章行程。曾纪泽没在京城购置房产,中法开战后,被召回国内,一直吃住于湖南会馆。
先说奕?,此刻正卧病在床,忽闻李鸿章到访,精神一振,顿时病好三分,赶紧翻身下床,迎出大门外。李鸿章一眼望见恭亲王,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难免暗自吃惊。只见奕?一张老脸蜡黄寡瘦,暗淡无泽,爬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双目不再炯炯有神,眉头蓄含慈善,眸间混沌无光。要知道恭亲王在位时,机敏睿智,英气逼人,不怒而威,去职交权才一年多,竟像换了个人似的,难免令人唏嘘。怪不得世人说,小百姓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百姓无钱,衣食不保,活不下去,大丈夫无权,威风扫地,生不如死。
宾主行过礼,携手来到书房坐定。奕?道:“少荃看去老了些,可精神还不错。”李鸿章道:“鸿章已六十有二,也该老啦。没记错的话,王爷比鸿章刚好小十岁,才五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奕?摇头道:“少荃真会说宽慰话。不中用啦,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啊。”
说得李鸿章鼻子一阵酸楚,忙把话题岔开,说道:“鸿章昨日到京刚入贤良寺,便被醇邸轿子接走,去与醇亲王谈事,迟至今日才来拜见王爷,还请多加原谅!”奕?道:“少荃哪里话,老七主持朝政,你受召入京,自然该先入醇邸论事。奕?已属无用之人,少荃还记得起我,肯来府一聚,我已非常知足。”李鸿章道:“不止鸿章记得起王爷,昨日与醇亲王议完事,他也说到您,嘱令鸿章一定前来恭邸拜会,代他问安。”
一听便知李鸿章为此趟恭邸之访,提前与醇亲王打过招呼,以免引来麻烦。奕?何等聪明之人,颇能理解李鸿章苦心,道:“少荃做得对,先让老七知道你来看我,于你于我都好。反正咱们君子之交,光明磊落,没必要躲着藏着,像做坏事似的。”
说会儿话,李鸿章见奕?久坐身累,忙从怀里掏出一纸银票,放到几上,准备告退。奕?道:“少荃这是干吗?才说过咱们君子之交,你来这一套,不太好吧?”李鸿章笑道:“王爷自己的钱,不会影响咱们君子之交的。”奕?说:“我的什么钱?”李鸿章道:“朱其昂创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办开平煤矿,王爷都入了股,此乃您的股息。”
京中王公大臣入股招商局和开平煤矿,倒也实有其事。不过也就象征性出点钱,与干股无异。开头几年陆续收到过几笔息金,所投那点股本早已成倍收回。后招商局与开平煤矿资金短缺,又逢国家多事,好一阵子没再付息,持股人都快忘了此事。定是李鸿章见你亲王双俸被停,又无人再肯输金献银,王府上上下下要吃要穿要用,捉襟见肘,缺用少花,才以息金为名送银票上门,以维护你去职亲王的尊严。想到这里,奕?不禁老泪盈眶,感激道:“本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已无力为少荃助阵,你还老想着本王,问心有愧啊。”
一张银票便让堂堂王爷感动至此,确是李鸿章没有想到的。若在大位时,别说一张银票,就是送座金山银山,也不容易入其法眼。李鸿章心下感慨,有些不忍目视奕?的落魄,起身拜别出门,上轿离府,回了贤良寺。
刚好曾纪泽随周馥至贤良寺不久,闻听寺外动静,一齐来到门外,接住李鸿章,一左一右,迎入寺内。都是自己人,李鸿章谈起会晤奕?经过,两位也唏嘘不已。曾纪泽道:“听人说恭亲王卸职后,天天在家读王维和孟浩然的诗,聊以解愁。”李鸿章说:“可不是,恭亲王一见老夫,就借孟诗感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曾纪泽道:“恭亲王是正话反说吧,应改成多才明主弃,不病故人疏。”
曾纪泽是其父曾国藩侯爵继承人,周馥尊之以侯,道:“曾侯改得真好。才多难免为人所忌,多才遭弃,无才受宠,实属官场常情。可想而知,一旦为主所弃,无职无权,自然不病也会被人疏远。”李鸿章道:“不才明主弃,是自怨自艾,怪自己不中用,多才明主弃,岂不有怪明主有眼无珠之嫌?真这样改孟诗,大祸已临头矣!”
论会儿奕?,李鸿章言归正传,对曾纪泽道:“老夫此番入京,主要商议海防事宜。劼刚(曾纪泽)出使欧洲经年,常留意英法德海军,潜心钻研军舰构造性能,老夫欲奏请太后,让你筹办海军衙门,调度三洋,你意下如何?”
中法开战后,朝廷疲于应付,无意官员任用,曾纪泽一直没放实缺,直至近期奕劻才想起让他再出使英俄。要说曾纪泽属当朝最出色的外交官,也甘愿为国事出力,然毕竟出洋于外,水土不服,吃住不习惯,远不如留在国内舒服,若还能助李鸿章筹办海军事宜,共谋海防大业,又何乐而不为?曾纪泽当即道:“只要用得着纪泽,相国发派就是。”
“劼刚是朝廷重臣,老夫哪发派得了你?还得看太后意思。”李鸿章笑道。周馥道:“太后召相国入京商议海防,相国力举曾侯筹办海军,还怕她老人家不恩准?”李鸿章道:“太后能恩准,再好不过。可朝中人事纷繁,只怕早有人盯住此位,正上下其手呢。”
言谈间,醇王府派差传话过来,道是太后已定明天上午召对李鸿章。隔日李鸿章起个大早,用膳完毕,便上轿来到宫外。出得轿门,奕(左讠右睘)大轿也刚好驾到,两人礼毕,双双往宫里走去。到得养心殿,由大太监李莲英引入东暖阁,只见慈禧已端坐其上。李鸿章碎步趋前,正要往地上趴,慈禧道:“少荃是四朝老臣,今日又非廷议,免礼啦!”
话没落音,李莲英就上前掺住李鸿章,把他请到矮几上。李鸿章正要谢恩,慈禧开言道:“少荃入京几天了吧?”李鸿章毕恭毕敬道:“三天前微臣便进京入住贤良寺,先赴醇邸与醇亲王商议筹办海军衙门事宜,后赴恭邸拜望恭亲王,今天才受召入宫向太后请训。”
慈禧嗯一声,道:“恭亲王还好吧?”李鸿章说:“恭亲王身体欠佳,不过精神尚可。”慈禧道:“听人说他天天在家读孟浩然的诗,尤喜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也不知是否属实?”李鸿章道:“微臣与恭亲王只道家常,未谈诗论赋。”
慈禧没再追问,转而道:“听人说法国转战中国时,孤拔本无意闽台,只想北上捣毁北洋水师,进逼京畿,有无此事啊?”李鸿章道:“有此一说,不知是真是假。”慈禧道:“那孤拔为何又把战场留在闽浙,没有北进呢?”
李鸿章欲言又止的样子。奕(左讠右睘)替他答道:“奕(左讠右睘)也听说过,孤拔领军离开越南前,曾电请茹费理,准备直扑直鲁,歼灭北洋水师,再效法咸丰末年英法联军,西攻北京,逼朝廷就范。后宝海、脱利古、福禄诺等人向茹费理力陈,说少荃真心跟法国和好,还是不与北洋交恶为妥,茹费理才勒令孤拔,把战场放在闽浙,也给议和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