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与日本成为俄国禁脔,中国还有好果子吃?奕(左讠右睘)心里悲道,从地图上撤下哀哀目光,望定李鸿章,道:“少荃想法,是不是咱们也修条铁路,沿海岸出关,向东延伸,呼应海军,以固守东北,拱卫京畿?”李鸿章道:“鸿章正是此意,未知王爷想法若何?”奕(左讠右睘)道:“少荃此意甚合吾心,只是卢汉铁路已在筹备之中,哪里还有余力,顾及关东铁路?”
李鸿章沉思道:“鸿章不反对修建卢汉铁路,如若国力允许,还应把铁路修到全国各省各府,方便人货流通,利民富国。可财力物力不足以支撑时,总需区分轻重缓急,轻缓后,重急先。卢汉铁路与关东铁路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孰缓孰急,王爷心里肯定清楚。”
“好好好,本王听少荃的,这就跑趟西苑,请太后定夺。”奕(左讠右睘)果断道,拿过于式枚与周馥卷好的俄国地图,出得王府,直奔西苑而去。到得仪銮殿,行过礼,请过安,把地图摊到慈禧面前,请她先瞧。慈禧不知奕(左讠右睘)何意,让李莲英取来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埋首一瞥,嘴里嘀咕道:“注的虽为汉文,可看上去怎么奇奇怪怪,不像咱中国地图?”奕(左讠右睘)道:“是俄罗斯地图。”慈禧道:“俄罗斯地图?这有啥好看的?”
奕(左讠右睘)没做解释,先指指符拉迪沃斯托克,问慈禧知不知道此为何处。慈禧道:“又非中国地名,本宫哪知是什么鬼地方?”奕(左讠右睘)道:“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参崴。”
当年俄国割地,朝野众声反对,可内外交困,国亡在即,咸丰不得不含泪同意,慈禧亲眼见证过其痛不欲生的样子,至今思之,仍历历在目。此刻听奕(左讠右睘)说到海参崴三字,慈禧不由得全身一颤,嘟囔道:“原来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参崴,海参崴就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奕(左讠右睘)无语,只是轻轻点点头。慈禧嘟囔着,泪水已模糊双眼。再也无心看地图,取下眼镜,摔到一边,大声吼叫道:“俄国鬼子可恶,可恶,可恶,太可恶!”还没吼够,又一把抓过地图,狠狠往地上一扔,号啕大哭起来。
奕(左讠右睘)上前拾起地图,小心卷好,递给李莲英。该说的话还没出口,自然不能空手走掉,仍站在地上,等着慈禧发话。慈禧哭得差不多,抹抹眼泪,问道:“地图哪来的?”奕(左讠右睘)实话道:“李鸿章送给微臣的,微臣转赠太后。”
慈禧又发雷霆之怒,破口大骂道:“李鸿章居心何在?故意用俄国地图鄙薄大清,嘲笑咱爱新觉罗氏吗?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李鸿章,通通该杀!传本宫懿旨,马上抓捕李鸿章,推出午门,不不不,推到菜市口,给我碎尸万段!”
在场人大吃一惊,不知慈禧为何会动杀机。李莲英怀抱地图,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扭头去瞧奕(左讠右睘)。奕(左讠右睘)给他使使眼色,咚一声跪到地上,猛磕脑袋道:“怪奕(左讠右睘)缺心眼,不该把李鸿章送的俄国地图带进西苑,惹太后伤心。”
慈禧恶气难消,指着奕(左讠右睘),大声嚎叫道:“你也不是好货,与李鸿章合伙来气我!你给我滚,赶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再不滚已不行,奕(左讠右睘)起身,乖乖退出殿外。嘤嘤哭声又从身后传来,显得格外凄楚悲凉,哭得奕(左讠右睘)也心酸起来。哭就哭个痛快吧,反正无人在侧。
海参崴及乌苏里江东大片土地,系爱新觉罗家族发祥地和后花园,与江西一脉相承,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生生被俄国切走,转眼已三十春秋。就像慈禧丈夫奕(左讠右?)(咸丰),一去三十年,抛下自己空守后宫,独向黄昏。遥想三十年前,慈禧还是二十几岁的青春美少妇,风华绝代,艳如朝花,转瞬间,不觉已成五六十岁的迟暮老妇,无夫无子,无亲无友,还要与一大帮满汉大臣斗来斗去,斗得老眼昏花,筋疲力尽,仍得咬牙继续斗下去,非到两眼一闭,四肢一伸,去与丈夫和儿子相会那天为止。
慈禧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来劲,不知是哭割让出去的乌苏里江以东国土,还是哭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儿子,或是哭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
再说奕(左讠右睘)垂头丧气回到醇王府,李鸿章赶紧迎上前,问道:“太后意思如何?”奕(左讠右睘)没好气道:“太后要将你碎尸万段!”说了说觐见慈禧经过。
李鸿章一听,不免心下暗乐,却不便喜形于色,故作悲戚道:“都怪鸿章无事生事,触及太后伤心之处。明天咱就去趟西苑,向太后赔罪请死。”奕(左讠右睘)道:“赔罪请死就免了吧,太后会慢慢平静下来的。”李鸿章道:“不上西苑也行,鸿章带周馥去见曾纪泽,让他俩以海署名义起草折稿,奏办关东铁路,再呈太后批准。”奕(左讠右睘)道:“那叫曾纪泽到府上来住几天吧,你也好有个说话的人。颐和园工程正当紧,我不能天天在家陪你。”
隔日奕(左讠右睘)出门后,曾纪泽就被传到醇王府,来会李鸿章。叙几句旧,李鸿章叫进周馥,嘱两人起草关东铁路奏稿。曾纪泽道:“太后已批准卢汉铁路,怎会再筑关东铁路?”李鸿章道:“没啥奇怪的,关东铁路已到非修不可的时候。”曾纪泽道:“太后发话没?”李鸿章道:“太后没发话修关东铁路,只说要将老夫碎尸万段。”
曾纪泽莫名其妙,问是怎么回事。周馥笑笑,将奕(左讠右睘)觐见慈禧经过转述给曾纪泽。曾纪泽感叹道:“满朝文武,恐怕也只相国胆大,敢触碰太后伤心处。”周馥道:“不触碰太后伤心处,又怎么促使她痛下决心,修筑关东铁路?”曾纪泽道:“太后不还没发话么?”周馥道:“太后何等圣明,见到咱们奏请,自会意识到东北铁路重大战略意义。”
曾纪泽颔首道:“说得也是啊,东北乃爱新觉罗发祥之地,地域辽阔,山高水长,既有俄军虎视,又有日本觊觎,一旦发生战事,征调不易,供给困难,如何抵抗强敌?修条像样铁路,运兵输粮,载炮送枪,加之海军水上联动,足以拒恶邻于关外。”
李鸿章击掌道:“劼刚对关东铁路有如此认识,将奏稿交你与玉山草拟,老夫足可放心矣。你俩好好撰稿,老夫入京后便龟缩醇王府,未及拜访庆郡王,正好抽空去庆王府跑一趟,关东铁路还需他鼎力相助。”
说罢带着于式枚,出了府门。赶往庆王府,通报进去,奕劻赶忙迎出来,拉李鸿章往里直走,大声道:“闻听少荃进京,入住醇王府,正想着去看望你,不想你先跑了过来。”李鸿章道:“该鸿章拜访王爷,哪有倒过来,让王爷动步的理?”
客气着来到后堂,奕劻叫府役献上茶果,附李鸿章耳边道:“听说少荃带了幅俄国地图,请醇亲王转呈太后,惹得太后大发雷霆,要把你推到菜市口碎尸万段?”李鸿章道:“此事王爷也已闻知?”奕劻道:“满朝都在盛传,本王耳朵没背,岂能不得而闻?”李鸿章道:“朝臣没有不希望鸿章伏法受死的吧?”奕劻笑道:“别说朝臣,就是本王,也满心希望少荃伏法谢罪。”李鸿章故作惊讶道:“鸿章伏法,于王爷有何好处?”奕劻道:“少荃伏法,本王也好找太后说说好话,弄个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干干。”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鸿章厚颜无耻,活到快近古稀,早已活得不耐烦,太后真拿我问斩,逗满朝文武开心一回,也算功德无量。怕只怕太后心慈,下不了手,鸿章还得苟且偷生,以老病之躯,效力海防与外交,直到人死卵朝天。”奕劻乐道:“谁规定人死只能卵朝天,不可朝地?”李鸿章道:“这是合肥粗话,鸿章一不小心,溜出臭嘴,王爷别怪。”
奕劻笑道:“不怪不怪。本王只是同情少荃冤枉,挖空心思,惹太后恼怒,太后又不愿痛下杀手,看来你还得忍受忍受,继续苟活于世。无论卵朝天,还是卵朝地,反正好死不如歹活着,只要还活得下去,多活几天又何妨?”
玩笑几句,李鸿章侧过脸来,朝旁边的于式枚看了看。于式枚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李鸿章手上。李鸿章展开来,双手呈给奕劻,道:“王爷字冠朝野,鸿章没啥孝敬,带来一幅家藏书法,但愿您能喜欢。”
奕劻接过去一瞧,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道:“少荃了不得,手中竟有王羲之《兰亭序》,是真迹呢,还是赝品?”李鸿章道:“鸿章不敢言真假,还得王爷金口玉牙,自己说了算。”奕劻道:“少荃有意思,送我《兰亭序》,不敢肯定真假,还要本王说了算。本王说的能算数?”李鸿章道:“王爷一句顶一万句,自然算数。”
奕劻不再说真假,把《兰亭序》摊到桌上,伏身下去,仔细辨认起来,一边嘴上道:“书家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李世民带入昭陵地宫,唯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和冯承素四人摹本流传于世,谁能拥有,亦被视作真迹,价值连城。本王对四人摹本作过精研,印象很深,少荃此幅非虞非褚非欧非冯,不知是何出处。”
李鸿章正背着手,在奕劻身后踱步,接话道:“非虞非褚非欧非冯,那就极可能是王羲之本人所书。”奕劻扭过头,眼望李鸿章,道:“王羲之本人所书?少荃盗过昭陵地宫?”李鸿章道:“鸿章没盗过昭陵地宫,难道就没人盗过?”
奕劻问是谁,李鸿章说出温韬二字。奕劻知道,温韬乃五代梁国人,出任耀州即陕西一带节度使时,曾丧心病狂,盗挖过昭陵。莫非眼前这幅《兰亭序》,确系温韬盗出昭陵后流传于世之真迹?想想王羲之手书《兰亭序》重见天日,该多么轰动,岂会悄悄藏于李家,神不知,鬼不觉?再说纸寿千年绢八百,即便《兰亭序》被盗出昭陵,千多年过去,也早已寿终不存。奕劻明知李鸿章在开玩笑,只是凭他多年对古今书法的钻研,也鉴赏得出眼前这幅《兰亭序》,绝对属上品,其价值仅逊于虞褚欧冯四大家摹本。
奕劻双目再也离不开《兰亭序》,头都不抬道:“少荃送此大礼,肯定有求于本王吧?”李鸿章道:“不瞒王爷,鸿章确实有事相求。”奕劻道:“说来听听,只要本王做得到,一定照办。”李鸿章道:“经与醇亲王商议,鸿章正嘱曾纪泽与周馥草拟关东铁路奏章,太后和皇上定会准奏。修筑关东铁路,是件大事,关系大清安危,无奈鸿章年近古稀,精神颓废,耳聋眼花,已无力承担如此大任,准备向太后和皇上请辞,以让位于年富力强的能人,出面经办关东铁路。然关东铁路由鸿章倡议,太后恐怕轻易不会答应所请。思来想去,唯王爷在太后面前说得起话,适当时候烦请帮帮腔,以遂鸿章心愿。”
奕劻仰首望向李鸿章,满脸诧异。都说李鸿章是拼命三郎,一生就知拼命做官,拼命干事,怎会主动提出辞职?且所辞不是一般职务,是令人眼红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奕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无疑虑道:“少荃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李鸿章道:“自然是真辞职。”奕劻道:“就为年事渐高,精力不济?”
李鸿章浩叹一声,道:“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鸿章久居直隶和北洋重位,为人所忌,做官难,办事难,早思隐退,也好落叶归根,终老合肥。犹记上年奏办津通铁路,朝臣以通州近京危及根本为由发难,明眼人皆知朝臣反对的是鸿章修路,并非铁路本身,换作他人,说不定津通早已铺轨通车。如今奏办关东铁路,定会又有人因鸿章之故,群起而攻之。一嘴莫敌百舌,鸿章唯有辞掉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让朝廷另委高明,早日开建关东铁路。”
听上去李鸿章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奕劻又问道:“少荃真下定决心,非辞职不可?”李鸿章道:“非辞职不可。鸿章辞职事小,关东铁路事大啊。鸿章宦海浮沉四十年,有蒙太后和三朝皇上眷顾,知遇最深,受恩最重,为成就关东铁路,做点小小牺牲,又算得什么呢?尘归尘,土归土,人终究会两手一摊,辞别这个世界,且不过提早辞职,王爷说是不是?”
见李鸿章说得诚恳,奕劻道:“既然少荃去意已定,到时本王只好帮邦腔。你说怎么个帮腔法吧。”李鸿章道:“关东铁路折子拟好后,醇亲王会带到朝堂上,奏请太后和皇上恩准。趁朝臣来不及发声反对,鸿章先递上辞呈,王爷一旁附议,太后和皇上自会答应,如此关东铁路有望矣。”奕劻道:“行行行,本王照少荃说的办就是。不过本王再问一句,你可得先想明白,是不是真有辞职想法,待太后恩准下来,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王爷放心,鸿章早已想得明明白白。太后能放归鸿章返乡,再请您喝酒。”李鸿章说罢,从身上掏出一纸银票,压到茶杯下面,又望眼于式枚,站起身来,一边道:“叨扰王爷,也该回醇王府了,看曾纪泽与周馥奏折已拟得如何。”
送两人出门,奕劻返回客厅,揭开茶杯,拿过银票,见上面数字还不小,不觉得摇摇头,心想来王府送金送银送礼送物者不少,无一不是求官求职,谋位谋权,哪像李鸿章,为辞掉令人垂涎欲滴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又献书法绝品,又送大额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