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经进后事,悲切中过完正月,李鸿章勉强支撑起衰躯,去签押房视事。周馥进来,见他又苍老,又憔悴,满脸哀容,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鸿章不知何意,道:“不是碰着什么奇事吧?”周馥道:“真是奇事,没等咱们催促,翁同龢就主动将两百万关东铁路年款拨了过来。”
李鸿章便鼓大了双眼,道:“奇事奇事,天大奇事。前年关东铁路立项,翁同龢敷衍过去,两百万年款未拨分毫。拖到去年,咱们穷追猛逼,赏给一百五十万两,剩余五十万两再无下文。今年才出正月,没问没催,竟然两百万一次划了过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周馥略有所思道:“翁同龢肯定有求于相国。”李鸿章道:“翁同龢乃皇上老师和宠臣,入值军机,掌管户部,只老夫有求于他,哪有他求老夫的?”周馥笑道:“翁同龢嫉妒相国功高位重,处处设阻,时时刁难,突然一反常态,向相国示好,肯定事出有因。”李鸿章沉吟道:“又是何因呢?”周馥道:“相国别急,要不了多久,京中就会有消息传至。”
果然不出三天,奕劻亲笔来函,说皇上亲政以来,多次过问海防,请李鸿章跑趟北京,商谈关东铁路和海军建设事宜。周馥阅函,道:“关东铁路已铺到滦州,正向山海关方向延展,有啥好商谈的?只怕是个借口,背后定然还有别的名堂。”
李鸿章也满腹狐疑,心下直犯嘀咕。却也顾不得许多,寻思着皇上既然重视海防,何不趁机携折入京,请庆郡王代奏上去,尽快恢复船炮购置年款?当即拟好奏折,装入囊中,由随从护拥左右,西望京师徐行。
抵达北京后,李鸿章先赶往庆王府,拜见奕劻。奕劻迎住,请入书房。问几句关东铁路和北洋海军情况,没等李鸿章拿出奏折,奕劻又道:“劳少荃动步来京,除海防外,还有件要紧事,非你出面不可。”李鸿章笑道:“王爷别客气,有事吩咐便是。”
奕劻这才道:“少荃也知道,贤王(奕(左讠右睘))耗费大力气,没日没夜督修颐和园,命都搭了进去,无非给太后营建颐养天年福地。园子修好,太后却一直留居西苑,不愿搬走,皇上欲尽孝心而不得,自然着急。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让我召你进京,想想办法。”
这倒有些出人意料。李鸿章道:“翁同龢不是设想,只要提前筹办太后六十万寿,讨得太后欢心,她自会痛痛快快搬往颐和园么?”奕劻道:“快别说筹办万寿的事,翁同龢遵皇上旨意,做出个万寿筹办方案,跑到仪銮殿,请太后过目,竟惹得太后大发雷霆,把他痛骂一顿,说是满朝上下都指望她快点老死,免得碍人眼目。翁同龢吓得屁滚尿流,回头向皇上诉苦。皇上别无他法,突然想起少荃,脑袋好使,定有高招。”
“太后器重少荃,自然最听你的话。”奕劻道,“今晚你就住在府里,明天咱俩一起进宫去见皇上,他有旨意下达。”李鸿章也不客气,留在庆王府,好吃好住,倒也舒服。折子也不再拿出来,反正要到宫里去,当面拜呈皇上,省得麻烦郡王。
一夜无语。早上起床,吃过早餐,与庆王分乘大轿,摇摇晃晃,往宫里行去。轿停宫外,掀开轿帘,奕劻已先出轿,上前执牢李鸿章的手,一起迈进宫门,来到养心殿。
光绪已等在东暖阁里,两人进去,纳头便拜。光绪叫奕劻平身,又用亲切口气对李鸿章道:“李爱卿起来吧,庆郡王边上有座。”李鸿章道:“微臣还是跪着听训吧。”光绪道:“李爱卿年逾古稀,又给朝廷办洋务,固海防,劳苦功高,到了宫里,怎好老让你跪地上?起来就座,有话问你。”李鸿章道:“谢皇上!”爬起来,坐到奕劻下手。
光绪望向李鸿章,问身体,问吃穿,问关东铁路和北洋海军,口气温和而亲切。李鸿章倍受鼓舞,掏出奏折,敬呈上去。光绪瞧两眼,搁置一旁,说:“恢复海军购置年款的事,容后再交廷议。今召李爱卿前来,主要是颐和园经醇亲王苦心修葺,已焕然一新,无奈太后情系社稷,仍居西苑不动,迟迟不肯入园,朕空有一片孝心,甚是过意不去。李爱卿脑子灵光,又最知太后心事,定有良策说动她老人家。”
光绪心情可以理解。被死死看管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大婚亲政,慈禧又改听政为训政,依然帘子高挂,紧握权柄不放,训政期过去,名义上撤帘归政,却仍留居西苑,两眼紧盯紫禁城,迟迟不肯到颐和园去,能叫光绪不芒刺在背,如坐针毡?李鸿章道:“太后留恋西苑,自有其原因,很有必要先探明其真实想法,才好作下步打算。”光绪道:“这倒好办,朕去西苑觐见太后,请她老人家抽出空闲,召见李爱卿。”
慈禧归政以来,不再莅临朝会,闲极无聊,听光绪说李鸿章求见,自然满口答应。
这天李鸿章赶往西苑,来到仪銮殿外,李莲英上前迎住,领入暖阁。君臣礼毕,慈禧赐座,照常问几句冷暖,还有海防与洋务。李鸿章一一作答,毕恭毕敬的样子。问答之间,慈禧拿出一方不大的刺绣,让李莲英转递给李鸿章。李鸿章起身接住,低头一瞧,绣面图案不复杂,山影绰约,白云悠悠,孤鹤徘徊。好一幅闲云野鹤图!李鸿章心里说道,只听慈禧问了句:“绣得好不好?”李鸿章道:“好好好,绣得真好。”慈禧道:“本宫亲手绣的。”
李鸿章笑道:“微臣比太后痴长一轮,还在为朝廷办差,太后年富力强,远没到颐养天年之时。”慈禧道:“那你又要我移居颐和园,是何居心?”李鸿章道:“颐和园清静敞亮,可绣刺绣,可观美景,唯一缺憾是离紫禁城太远,太后想念皇上时,见上一面不容易。”
这正是慈禧想说的话,道:“本宫不愿离开西苑,就是舍不得皇帝。皇帝进宫时,才两三岁,吃喝拉撒,样样不会,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晃眼过去十八年,十八年母子形影不离,乍一分开,还真不习惯。若远迁颐和园,来去不便,一旦想念皇帝,叫我到哪儿寻他去?”李鸿章道:“其实也不难办,可让皇上不定期到园里去听训嘛。”
慈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道:“这倒是个办法,就怕皇帝太忙,抽不出时间。”李鸿章道:“养育之恩高于天,皇上再忙,该尽的孝心还得尽。”
慈禧笑笑,不再多言,转身对李莲英道:“把云鹤刺绣拿过来,还得补几针。”
李鸿章知道该走了,起身告退。出得西苑,正要上轿,不知翁同龢从哪儿冒出来,上前打拱作揖,道:“少荃兄辛苦啦,太后有何懿旨?”李鸿章望眼翁同龢,道:“太后嫌鸿章不会说话,要罢我的职,让翁师傅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翁同龢几分尴尬道:“少荃兄又寒碜同龢。同龢有少荃兄本领,就不做账房先生,专给您管理账簿了。”李鸿章道:“你账簿管得好,想卡账就卡账,想停款就停款。”翁同龢道:“今年关东铁路两百万年款,不是一分不少拨给你了么?”李鸿章道:“不看两百万路款,老夫会车马颠簸,赶往京城,给你跑腿么?”翁同龢道:“不是给同龢跑腿,是给皇上当差,皇上还会亏待你不成?”李鸿章道:“皇上亏不亏待老夫,还不是听你翁师傅的?”
翁同龢忙摆摆手,有些低声下气道:“同龢说不过少荃兄,不跟您磨嘴皮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宫吧,皇上正等你回话呢。”
两人来到紫禁城,走进养心殿东暖阁,未及行礼,光绪便忙赐座,问李鸿章道:“太后怎么说?”李鸿章道:“太后不是不愿移居颐和园,是嫌地处偏远,担心想念皇上,见个面都难。”光绪道:“太后抚养儿皇十八年,母子情深,忽分驻两处,儿皇心里也不踏实。李爱卿如何回答太后?”李鸿章道:“微臣对太后说,皇上可常去看望太后,以解太后思念之渴。”
只要慈禧肯住进颐和园,多跑去看她几趟,又有何妨?光绪兴高采烈,摆驾来到仪銮殿,拜望慈禧。请过安,光绪言归正传,道:“还是西苑好,儿子想念太后,过来探望方便。不像颐和园,离宫里太远,太后真住过去,儿子还有些不舍呢。”慈禧道:“可不是?日后朝廷有了钱,让李鸿章修条铁路,直通颐和园,来往也快迅些。”
光绪说:“铁路不是想修就修得成的,再说李鸿章年逾古稀,已没力气修得动铁路。太后看得上颐和园,愿意住过去的话,儿子一定常去请训。”慈禧道:“中国地广人众,祖宗留下这份家业,确实不易打理,你老往颐和园跑,耽误国事,岂不是本宫罪过?”
生怕慈禧临时改变主意,光绪赶紧道:“太后言重啦。太后尽管已归政于孩儿,但还是大清主心骨,离开太后,国家怎么运转得下去?孩儿年轻,识见短浅,拿不准的人事,还得靠太后掌舵。不管太后住在哪里,孩儿都会常往请训,朝中政务人事,听太后定夺。”
这话倒也入慈禧耳,道:“本宫这两天就住到颐和园去吧,以免辜负皇帝孝心,还有贤王生前一片美意。也不好劳驾皇帝常请训,颐和园远在城外,来来回回辛苦。”光绪道:“能经常看到太后,尽孝心,听训示,辛苦点算啥?”
慈禧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叹道:“皇帝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不让请训显得本宫不近人情,只得成全你咯。不用天天请训,就两天请训一次吧,省些时间,皇帝好专心处理朝政。”
颐和园离城三十多里远,轿来轿往,得一整天,十日半月跑一趟没事,两天请训一次,不把人累死?光绪暗暗叫苦,想不到慈禧会口出如此无理要求。又不敢当面反驳,只得硬着头皮,故作欢颜道:“太后懿旨,孩儿坚决遵循。”
告别慈禧,离开西苑,回到养心殿,光绪肚里怒火无处发泄,见男踢男,见女训女,吓得一个个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走进东暖阁,坐不是,站不是,抓过几上茶杯,高高扬起,再狠狠往地上砸去,砸得茶水四溅,瓷片乱飞。
得知光绪从仪銮殿回来,翁同龢进养心殿探听消息。见光绪怒不可遏,一地茶渍和瓷片,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吱声。直到光绪慢慢平静下来,翁同龢才试探着问道:“莫非太后反悔,不愿住到颐和园去了?”光绪道:“她很乐意住颐和园去。”翁同龢道:“那皇上应该高兴才是呀。”光绪吼道:“太后要我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我高兴得起来吗?”
慈禧确实有些过分,怪不得光绪发怒。可翁同龢不敢指责慈禧,只有拿李鸿章说事:“不用说也知是李鸿章出的好主意。”光绪道:“翁师傅怎知是李鸿章主意?”翁同龢道:“没有太后宠信,也就没李鸿章今天。太后移居颐和园,朝政军事一主于皇上,李鸿章担心再没法为所欲为,才居心叵测,调动如簧巧舌,说服太后,逼皇上两天入园请训一次,以继续掌控军政不放。只要军政上面太后说得起话,李鸿章也就仍可像从前样,爱兴洋务兴洋务,爱办海军办海军,爱修铁路修铁路,谁也没法阻止他。”
光绪有些泄气,道:“眼下不是奈何不奈何李鸿章的时候,是该怎么应付太后,要不要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翁同龢道:“两天跑趟颐和园,确实辛苦,可总比太后住在西苑,天天请安听训强些吧?还是先让太后离开西苑,住进颐和园,至于来日事,来日再说。”
来日方长,慈禧已快六十,光绪才二十出头,还怕熬不过她老人家?翁同龢话没明说,光绪也体会得出,重拾信心。从此每隔一天,就往颐和园跑一趟,不管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銮舆不是快马,慢慢悠悠,常常披星出城,戴月回宫,饱受颠簸。每次入园,先至乐寿堂给慈禧请训,再去近旁仁寿殿歇息。偶尔也在殿里办办急差,批批头天没批完带在身边的奏折。慈禧就让李莲英过仁寿殿来传达口懿,说城里城外奔波不易,仁寿殿宽敞明亮,皇帝不妨长住此处,有重要军务政事,让臣工送过来处置,也耽误不了什么。且后有万寿山,前有昆明湖,还可忙里偷闲,登登山,游游湖,强身健体。
让慈禧移居颐和园,无非想摆脱其控制,自己长住仁寿殿,岂不又像在宫里样,时刻处于其眼皮底下,毫无任何自主权?光绪自然不干,宁肯辛苦点,隔一天跑趟颐和园,也不愿在仁寿殿滞留久住,除非特殊情况需要。慈禧也不勉强,只要光绪两天请训一次,大政要务及时禀报即可。事实也勉强不来,宫中没有皇帝,太监大臣岂不闹翻天?
试想贤王奕(左讠右睘)生前,费尽心机,动用巨款,亲自出面监工,甚至不惜累死自己,终于把颐和园弄得有山有水,有花有木,有殿有阁,有亭有台,目的便是让慈禧有个好去处,远离紫禁城,真正放手朝政,好让儿皇光绪独掌皇权,大展身手。不料慈禧名义上已归政,也痛痛快快住进颐和园,又突然唱出这么一曲,继续握光绪于掌心。真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若奕(左讠右睘)泉下有知,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说服慈禧移居颐和园,李鸿章觉得有功于光绪,只盼他恩准恢复北洋海军购置款,也就不急着回津,留守郡王府,静候佳音。却想不到慈禧别出心裁,要光绪两天去颐和园请训一次,军国大事,需讨得懿旨,方可执行。李鸿章只得摇头,意识到光绪委屈之余,定会受翁同龢挑唆,迁怒于自己,奏复海军购置款折子将泥牛入海,不可能有啥消息。
再在京城待下去,实无必要,李鸿章只得打理行李,准备辞主东归。正好奕劻从外面回来,递上一封电文。是北洋衙署发给海军衙门的,说李夫人赵小莲病急,请海署转告李鸿章,速回天津。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带领随从,急急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