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聚财犹如针挑土,散财宛若水推砂。六百万两可非小数,翁同龢绞尽脑汁,从秋筹到冬,从冬筹到春,已进入光绪十九年(1893),依然远没够数。偏偏李鸿章那里又开始催拨当年铁路年款,以及海陆两军常费。翁同龢不予理睬,心里盘算,先把六百两万裁军银奏齐,津海防军着手裁减,再说其余。李鸿章知道翁同龢用意,给奕劻写信称,常规款项不到位,海陆两军欠饷过巨,官兵空腹逼饷,闹出乱子来,唯有请户部出面圆场。
奕劻知道翁同龢与李鸿藻正一唱一和,怂恿光绪裁减津海防军,惹不起人家,拿着李鸿章信函,去了颐和园,禀报慈禧。慈禧说:“津海防军保留一天,就要吃一天饭食,何况只说裁减,没说裁撤,怎能截留正常经费?惹起哗变,翁同龢负得起这个责吗?”
奕劻将慈禧原话递入翁同龢耳里,翁同龢迫于无奈,只得拨出津海防军常费,却还留一手,铁路年款一两不给。李鸿章不干,又三番五次催拨。翁同龢也有办法,以来年为慈禧六十万寿,户部需筹措寿庆银,通过光绪下达圣旨,免拨铁路年款。
慈禧六十寿庆乃朝廷大事,又有光绪圣旨,李鸿章还能说啥?只好忍气吞声,默默认可。翁同龢暗自得意,抓紧挪借爬梳,终于凑足六百万两银子。先拨出一百万,待李鸿章遵旨启动裁减津海防军,再拨其他五百万。一百万就一百万,聊胜于无,李鸿章自然笑纳,拿一半发放海陆两军欠饷,另一半用作已快停建的关东铁路工程,至于津海防军裁减,没任何动静。翁同龢破口大骂李鸿章不是人,又以光绪名义下达旨意,令其立即启动裁军,若恶意抗旨,交部议处,决不姑息。李鸿章自领军征发苏沪伊始,就没少抗过旨,岂是光绪和翁同龢镇得住的?毫不客气复旨道:一百万不够历年海陆两军欠饷,欠饷没补足,裁军无从谈起。
翁同龢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正犹豫要不要拨付另外五百万两,天公开始作恶,黑云密布,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如瓢泼,如盆倾,仿佛天河跌落。与往年样,永定河一夜暴涨,巨流汹涌,过坝断坝,经堤决堤,顺天直隶所属三十多州县皆成泽国,上下千数里,巨浸汪洋,几无干土。李鸿章搁下裁减防军圣旨,组织救灾。又亲赴洪涝一线,视察灾情,了解民瘼。尔后据实奏报:暴雨无情,大水肆虐,房屋倒坍,禾稼漂没,小民无地可种,无屋可栖,**析流离,岌岌不可终日。又奏调抗洪人力,申请赈灾款项。
光绪见奏,召集文武百官,共商抗洪救灾良法。众臣觉得顺直遭灾,是直隶总督的事,与朝廷无关,没谁愿意搭腔。只翁同龢心疼那拨走的百万两银子,气呼呼道:“李鸿章手握三万津海海陆防军,户部又刚拨过裁军银,他还好意思找朝廷要人要钱?”光绪道:“裁军银需专款专用,李鸿章岂敢违旨挪作他用?”李鸿藻帮腔道:“李鸿章险侫狡猾,阳奉阴违,根本没裁军意愿,那一百万用作赈灾,也没啥不可。至于抗洪抢险,津海防军至今没裁减一兵一卒,可调派洪涝一线发挥作用。”光绪道:“顺直洪水滔天,灾情紧急,只好暂缓裁军,谕命李鸿章全力以赴,抗洪赈灾。”
其实向朝廷奏报灾情前,李鸿章已从各路防军抽调精兵强将,派往洪涝一线,顶风冒雨,抗洪抢险。同时调剂款项,展开赈济。总督直隶以来,永定河没几年没发大水,李鸿章早成办灾熟手,手段不少,再艰难,再困厄,总能应对过去。
好不容易雨季过去,水势渐渐消退,李鸿章一边部署灾后重建,一边召集周馥与永定河道衙官员,商议治河防水办法。正好奕劻来信,说明年太后六十万寿,近畿不宜见灾,务必加大力度,整治永定河,别到时又发大灾,扫太后兴致。李鸿章觉得有意思,近畿不宜见灾,莫非远畿可任灾泛滥?然无论如何,身为直隶总督,治河属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坐在屋里商议不出名堂,李鸿章带领周馥等人,走出衙署,现场考察永定河。永定河有小黄河和浑河之称,源出燕山峡谷,泥沙俱下,淤积河床,每逢雨季水涨,漫出河堤,两岸房屋田土尽泡水中,灾民苦不堪言。治理办法也不多,千百年来,无非这么两手:一手挖掘河沙,疏浚河道,一手筑堤两岸,防沙入河,挡河漫溢。然永定河两百多里长,挖沙疏浚,口说容易,实施起来多难?流沙源源不断,河床越垫越高,堤岸越筑越隆,人力远远跟不上自然伟力。众人于是设想,可否在河岸建筑减水大石坝,以分流减水,控制主河道水量。
李鸿章决定三管齐下,即挖沙浚河、筑堤防沙、砌坝减水同时进行。永定河河宽水长,短期难见全功,只得奏请先治近畿河段,以后逐步延展,多年大功或可告成。为使慈禧大寿之年近畿无灾或少灾,光绪不折不扣,下旨抓紧治河工程。资费不让直督衙门沾边,由户部拨入工部,工部划给永定河道。所需人力则自津海海陆防军里抽调,尽量少征用民工。李鸿章复禀,津海防军裁减在即,没法抽调。光绪再颁旨明确,津海防军暂缓裁减。
抗洪救灾,治河防沙,忙忙碌碌,一年不觉过去,晃眼进入光绪二十年(1894),用传统干支纪年法,叫甲午年。本年十月初十系慈禧六十万寿,朝廷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筹办寿庆,准备大庆大贺一番。还特颁恩诏,奖赏文武大臣。李鸿章赏戴三眼花翎,荫儿子经迈以员外郎用。有清以来,唯皇族成员及四位有重大军功的满臣享受过三眼花翎,李鸿章属唯一获此殊荣之汉臣,连老师曾国藩皆无此幸运。这自然是慈禧格外开恩,换作光绪,李鸿章公然抗旨,拒不裁减津海海陆防军,杀他的心都有,哪还会施恩于他?翁同龢与李鸿藻更是老大不痛快,又不敢公然说慈禧不是,只好红着眼珠,大骂礼部坏了祖制,所赏非人。
李鸿章没义务治疗翁李两人红眼病,受赏仪式一结束,便戴着三眼花翎,兴冲冲回了天津。照海军条例规定,又到三年一度的校阅时候,得抓紧部署阅军事宜。
返津入衙,屁股还没落座,于式枚手拿电文,前来禀报道:“金玉均在上海被人杀死。”
论及金玉均,还得从十年前朝鲜甲申叛乱说起。叛乱主要策动者就是开化党代表人物金玉均。叛乱过后,金玉均逃往日本避难,朝鲜多次与日交涉引渡,均遭拒绝。中国驻朝通商大臣袁世凯于是出主意,不如派人潜往日本,暗杀金玉均。朝鲜急于消除金玉均这个大隐患,依计展开追杀甲申余孽行动。可两次赴日行刺,均告失败。朝鲜因而流言四起,说金玉均将联合日本,杀回汉城,以雪前耻。流言其实出自中国驻朝大臣衙署,目的无非为解决金玉均寻找理由。金玉均为此还致信李鸿章,谴责袁世凯。在中朝两国双重压力下,日本怕事情闹大,又不愿交人,以驱逐金玉均出境为名,将其软禁于小笠原群岛上。过没几年,风声过去,才让金玉均恢复自由。朝鲜又不安起来,重启暗杀行动,交给一个叫洪钟宇的人执行。洪钟宇刚从法国留学归来,途经日本,正要返朝,拿到任务,开始接近金玉均。金玉均逃亡期间,李经方正出驻日本公使,年前因生母去世,才卸任回国丁忧。洪钟宇了解到李金之间有过交往,便劝金玉均西渡中国,投奔李经方,进而联系李鸿章,活动回朝。两人当即带上日籍仆从和翻译,乘船来到上海,住进客店。隔日早上,洪钟宇趁金玉均不备,将他杀死在客房里。客店赶紧报案,巡捕抓获洪钟宇,扭送上海道衙,上海道不敢隐瞒,电告北洋衙署。于式枚收到电报,不知如何回复,正值李鸿章从北京归来,便直入签押房,禀告实情。
于式枚出去,半个时辰后返回,告知案发地在美国租界内东和客店,店主为日本人。李鸿章这才松了口气,连说数声好,道:“事发美国租界日本客店,又是朝人杀朝人,自然与中国无关。”当即电令上海道,善殓金玉均尸体,送回朝鲜。
其时金尸已被其日本仆从领走,上海道接电,又强行扣留下来。因中朝没有通商航线,不得不请南洋大臣刘坤一派遣兵船,押运灵柩及凶手洪钟宇至仁川,交还朝方。
金玉均是朝鲜君臣肉里刺,又与中日两国不无关系,被洪钟宇拔掉,倒也省事。李鸿章正在庆幸,不想朝鲜横生枝节,让人捏出一把汗来。
原来甲申叛变虽已过去整整十年,朝鲜君臣心头仇恨却丝毫没减,不能生剥活剐金玉均,也要以谋叛大逆不道罪名,行使凌迟戮尸之刑。李鸿章闻讯,觉得大不可,电令袁世凯,奉劝朝鲜当局,妥葬死者,别做过头事,激怒日本。日本驻朝公使也出面阻拦,警告若连死尸都不放过,日本定然舆论大哗,于朝鲜不利。
可朝鲜当局听不进去,先凌迟金尸,再高悬于城头,插上“大逆无道玉均”标识。还觉不够,又砍下头颅,用重盐腌制,传示南北八道。
“这哪是行刑,完全是发泄怒气,也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据袁世凯来电,朝鲜东学教正口喊驱逐奸佞,征讨在朝日军,揭竿而起,闹得沸沸扬扬。”李鸿章捶胸顿足,“早知朝鲜君臣疯狂如此,还不如让金玉均日籍仆从带尸归日,也不至于弄出这种荒唐事来,给日本人以口实。日本明治维新,借用西洋政体,多党共存,舆论自由,定会揪住金尸事件,大肆渲染,干扰日朝关系,进而把中国牵扯进去。”
果然没出李鸿章所料,朝鲜当局此举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党首先站出来,质疑政府,称中国解金尸归朝,是对日本一大侮辱,要求对华采取措施。日本媒体指责刺杀事件为中国背后操纵,还说大清连续两任公使李经方和汪凤藻,都与金玉均关系匪浅,想撇清干系,没那么容易。在媒体怂恿下,东京民众找出金玉均遗发和衣物,建衣冠冢,举行盛大葬礼。葬礼毕,又拥往首相府,呼吁对清宣战,一洗中朝加之于日本的奇耻大辱。还有人闯入军营,要求出兵中朝,军方暗示若有人火点,开战也不是不可能。只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陆奥宗光没失去理性,觉得为他国一亡命客之死对华宣战,不值得也不可能。
电报发走,才腾出手来,部署三年一度的海军操演。时值初夏,李鸿章登临招商局海晏号轮船,前往大沽口。北洋各舰及南洋、粤洋各兵轮列阵口外,礼炮大鸣,军乐欢奏,恭迎大帅。李鸿章甚喜,朝舱门走去,准备上甲板阅操。谁知门低人高,一不留神,头上顶戴被门框一挡,掉落地板上,红宝石顶珠和三眼花翎掼出老远。随从们大惊失色,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周馥反应快,忙捡起顶戴,插紧花翎,固牢顶珠,再拂拂上面灰尘,双手交还给李鸿章。李鸿章接住,举到头上戴好,又正一正,没事人样来到甲板上。其时汽笛昂然响起,轮船起锚,缓缓启航,向港外悠悠驶去。
谁知还没驶出数丈,突然一阵狂风大作,鼓浪而至。船上帅旗始而猎猎而鸣,继而哗啦一声,脱离帅船,飘落远处海面。众人又是一惊,觉得太不吉祥,奉劝大帅,别再冒险出海,以免遭遇意外。李鸿章哈哈一笑,道:“有啥可意外的!老夫老矣,却还不至于弱不禁风,被刮到水里去吧?另张帅旗,继续前行,别耽误校阅。”
船员很快换上备用帅旗。各舰首尾相衔,往外海逶迤而出。一路操演不歇,白天挥旗号与手号,夜晚打灯号与火号,遇大雾则施雾角和汽号,众舰进退有序,开合自如,变化无穷。先达旅顺口,次至大连湾,再抵威海卫,继而驶入胶州和烟台,最后来到本次校阅终点站山海关,沿途除检阅水陆两军操演,还观赏了各国军舰。
整个校阅过程,比之三年前那次大阅,没太多区别,无须一一赘述。只道山海关短暂停留,视察过水陆海防设施,改乘火车返津。历经数年不懈努力,关东铁路已铺至山海关,李鸿章得亲自体验体验火车的快捷和舒适。关东铁路总办吴炽昌、总工程师金达、帮工程师詹天佑等人同上火车作陪,一路汇报铺路艰难历程。车过滦河铁桥,众人下车参观,听铁桥主办詹天佑介绍筑桥经验。李鸿章边听边点头,说:“眷诚(詹天佑)好样的,你的耶鲁大学没白上啊。中国多些你这样的年轻工程师,修路架桥就不再是什么难事。”詹天佑感激道:“当年不是文正公(曾国藩)和相国送咱们幼童赴美留学,天佑现还在南海种地打渔呢。从美国回来后,天佑东一下,西一下,无正业可操,又是相国召入直隶,安排给金达先生做帮工程师,终于使所学派上用场,做出些许成绩。”
修成关东铁路,乃李鸿章余生最大愿望。可他话说得响亮,心里却很悲观。年初入京受赏三眼花翎时,户部已透露过,意欲商借本年关东铁路两百万路款,用于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庆典。户部意思就是光绪和翁同龢意思,翁李两人连过数招,翁同龢皆没占到便宜,正好借慈禧六十大寿,再卡一下你脖子。李鸿章当翁同龢面道:“先不提户部年年欠拨津海海陆防军军费,也不论所停海军购置款仍没恢复,只说关东铁路年款,哪年及时足额划拨过?不然铁轨早已出关,也不至于远落后于同时起步的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现在又拿太后寿庆说事,停拨关东铁路年款,老夫坚决不干,哪怕官司打到太后那里,也奉陪到底。”
咱为慈禧筹款办寿庆,你把官司打到她那里,还怕你占得了上风不成?翁同龢嘻嘻笑道:“打官司伤和气,李相又是何必呢?你关东铁路确实重要,太后寿庆也不能办得太寒碜吧?太后这么扶持你,你心里却只有铁路,没有太后,要太后作何感想?”
“别拿太后吓老夫,老夫不是吓大的!”李鸿章拂袖而去,找到庆王奕劻,请他阻止翁同龢截留关东铁路年款,别等日本与俄国作乱东北和朝鲜,运兵运不出,送粮送不到,贻误战机。奕劻嘴上答应找翁同龢和光绪说说,心里则想,谁狗胆包天,敢阻拦太后寿庆!
为一条关东铁路,奕劻不可能得罪翁同龢,包括光绪和慈禧,李鸿章也不过说说而已,对铁路年款不抱任何希望。这下当着詹天佑几个面,说将关东铁路延展至珲春和旅顺,无非哄自己开心,自己有生之年,绝不可能看到这一天。
果然回到天津,圣旨就送达衙署,明令暂停关外铁路,路款移作慈禧六十寿庆之用。李鸿章眼盯圣旨,良久无语,唯有叹息。叹息甫落,于式枚进来道:“朝鲜出大事啦!”
李鸿章不怕天灾,不怕人祸,也不怕翁同龢卡脖子,毕竟他卡得一时只一时,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总能找到时机,突破其阻拦,谋到款子,办成想办的事。最怕朝鲜出点啥事,就像十年前越南战乱一样,不弄得大清遍地疮痍,元气大伤,不得消停。且朝鲜近在黄海对岸,日俄尤其日本借风点火,火势很快就会烧到关东和近畿,直接威胁北京。李鸿章嚯的一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眼瞪于式枚道:“什么大事?给我说明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