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忍辱负重东渡和谈,惨遭刺杀血浸袍服
且说伍廷芳随张荫桓和邵友濂返京后,立即进宫复命。听说日本政府嫌张邵位卑言轻,资格不够,断然拒绝和谈,光绪顿时跳将起来,大骂道:“日本鬼子真可恶,嫌总理衙门大臣官小,莫非要朕亲自东渡跟他们和谈,才够格?”
皇上少不更事,又急又躁,在朝堂上鼓眼睛,发脾气,训斥大臣,威严得很,真离开皇宫,跟洋人过招,讨价还价,只怕还嫩了点。伍廷芳肚里这么嘀咕着,只听张荫桓道:“皇上息怒。虽说和谈遭拒,不过还是有一个小收获。”光绪问:“什么小收获?”张荫桓道:“伍廷芳以私人名义拜访过伊藤,伊藤表示若让恭亲王出面和谈,还算够格。”光绪又吼道:“恭亲王卧床不起,说话都困难,怎么去日本和谈?伊藤不故意与朕过不去吗?过不去就过不去,无非硬起心肠,跟日军战到底,凭咱四万万国民,还怕战不过小日本?”
没待光绪发完火,军机处传进快报,说刘坤一再攻海城失利,日军正欲反攻,西取山海关。光绪火气顿消,可怜巴巴道:“难道恭亲王之外,再无人能替朕分忧,赴日和谈?”伍廷芳这才道:“启禀皇上,微臣私会伊藤时,提到过李鸿章名字。虽说伊藤不置可否,没有明言,可据微臣察言观色,他似有默许之意。”
像身处滔天洪水之中,猛然抓到根救命稻草,光绪大喜道:“朕怎么偏偏忘了李鸿章?听说十年前伊藤到过天津,与李鸿章相谈甚欢,彼此也算老朋友。让李鸿章赴日和谈,伊藤肯定买他账。马上拟旨,着李鸿章即刻启程,代朕赴日和谈。”张荫桓忙提醒道:“李鸿章顶戴花翎已去,无职无权,光身赴日,只怕没法开谈。”
光绪想想也是,道:“派李鸿章赴日议和,事关重大,还得请太后出面,召集枢(军机处)译(总理衙门)大臣,会商妥善法子才行,不然李鸿章再白跑趟日本,时间耽误,日军只怕已攻破山海关,进入京畿地区了。”
翌日上午,慈禧与光绪齐至养心殿,召对枢译各大臣。命李鸿章赴日和谈,没人有异议,毕竟北洋海陆防军败给日军,李鸿章责无旁贷,由其出面揩屁股,似也应该。只是代表朝廷出国,得有像样身份,张荫桓、孙毓汶、徐用仪都建议,开复李鸿章原有顶戴花翎及其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务。翁同龢一听来了火,愤然道:“李鸿章督师不力,畏敌保船,致使日军得寸进尺,大清国门危殆,朝廷示以薄惩,没拿掉他脖子上脑袋,对他已够客气,怎能轻易赏还顶戴花翎,让他狐假虎威,再逞凶狂!”
要说翁同龢并不颟顸,也知李鸿章无职无权,没法与日本和谈。只因费尽心机,借日军之力,消灭北洋海陆防军,致使李鸿章身败名裂,虚荣和实职尽失,转眼间一切重又回到他身上,自己岂不白忙大半年?翁同龢实在想不通,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一派胡言。光绪一向敬重师傅,此刻见翁同龢太不像话,也顾不得师道尊严,愠怒道:“师傅有异议,只好把李鸿章顶戴花翎及一应职务,加诸师傅之身,由师傅代朕去日本议和。”
翁同龢这才老实起来,闭嘴噤声。其他大臣皆推崇李鸿章,光绪于是颁发圣旨: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议和成功与否,关系国家生死存亡,此全权之任,非该大臣莫属。著赏还李鸿章顶翎,开复革留处分,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商定和约。着即速速来京请训,一切筹办事宜,均于召对之时,详细面陈。该大臣既受逾格之恩,当念时势阽危,宜尽匪躬之义,不可别存顾虑,贻误转阛之机。
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转又抬至九天云霄,李鸿章跪接圣旨,不禁五味杂陈。北洋海陆两军败亡,手中本钱尽失,项上脑袋难保,若非和议需要,勉强还有些用处,此生哪里还有咸鱼翻身之可能?然和谈并非什么美差,说得好听点,可救大清于既倒,说得不好听,那是往坑里跳啊。跳的不是火坑,是污浊不堪臭不可闻的粪坑。跳入火坑,化成灰烬,还可图个干净。跳进粪坑,死有余辜不说,还会遗臭万年。自己已七十三岁高龄,油快尽,灯将灭,犯得着惹一身污粪,再赴黄泉吗?
李鸿章无处言说,满心苦涩只能自个儿独尝。众僚都觉得日本去不得,大清姓爱新觉罗,又不姓李,没必要为光绪做替罪羊。先是于式枚入见,愤慨道:“朝鲜起衅之初,相国苦口婆心,反复强调,北洋海陆两军重在防务,不可草率出击,给敌军留下破绽。可叹光绪懵懂,朝臣使坏,非逼相国发兵朝鲜不可,以致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战逼相国去战,和又逼相国去和,朝廷岂可如此混账?相国不必当回事,不应命就是。”
李鸿章看于式枚一眼,没吱声,拿笔在纸上划起来。于式枚瞥了瞥,是李清照《夏日绝句》首句:“生当作人杰”。也亏李鸿章有定力,众人都为他忧心忡忡,他还有闲情写书法。于式枚无心欣赏书法,出门而去。旋即马建忠觐见,道:“中日开战以来,相国几度斡旋,争取和议,日本也有和意,索款不多,都被朝廷一次次否定。招致敌军**,枪炮声震京师,一发不可收拾,朝廷才想起派员赴日和谈,结果水泼不进,又来打相国主意。莫非以为相国好摆布,可呼来唤去,随意支使?相国完全有理由推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鸿章充耳不闻,看都没看马建忠一眼,只顾握管在纸上划拉着。写的是《夏日绝句》次句:“死亦为鬼雄”。马建忠心下寻思,真赴日议和的话,又割地,又赔款,不仅生被骂汉奸,死亦会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谈何鬼雄?鬼奸鬼贼还差不多。
北洋各军打散后,周馥无粮可转,无饷可运,返回关内,得知旨令李鸿章赴日议和,也赶紧来劝,道:“四十多年来,相国转战安徽,收复苏沪,清剿捻匪,继而办洋务,主外交,固海防,创造同光中兴,无愧于君国,颇对得起大清。只因君臣自不量力,引火烧身,败给日本,责不在相国,实无必要拼着老命,东渡舌战,一争长短。议和无非赔款割地,会遭千夫所指,万民唾弃,连子孙都做不起人,相国还是别去背黑锅好。”
李鸿章无言,低头写下“至今羡项羽”五字。《夏日绝句》第三句为“至今思项羽”,为何改“思”为“羡”?项羽有什么可羡的,羡他有勇无谋,败给刘邦,走投无路,自刎乌江?周馥不解,掉头出门。正碰上袁世凯,手拿辞呈,前来叩见李鸿章。袁世凯是与周馥同时从关外回来的,知李鸿章已然失势,待在他身边,难有出路,想着暂离此是非之地,回河南乡下看望妻儿去。周馥拉住他,道:“相国不顾生前身后名,意欲领旨与日议和,众人力阻不住,慰亭能说会道,你劝他几句,他老人家或许听得进去。”
“世凯试试吧。”袁世凯答应着,走进签押房。未曾张口,见李鸿章正端着架子写书法,便伸伸脖子,多瞧了几眼。自然是李清照《夏日绝句》。前两句为原诗,一字不改,第三句的“思”字成了“羡”字。第四句本该是“不敢过江东”,竟又写成:“死亦为鬼雄。”如此连起来便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羡项羽,死亦为鬼雄。
袁世凯何等聪明之人,一瞧便知李鸿章用意,没说什么,放下辞呈,转身出了门。周馥几位还在外面等着,见袁世凯出来,上前问道:“相国有何表示?”
“什么表示也没有,只煞有介事,改书李清照诗句。”袁世凯说着,将李鸿章改过的《夏日绝句》念上一遍。周馥道:“相国为何改《夏日绝句》呢?是好玩吗?”于式枚道:“好像不是为好玩。李家大哥劝相国同归合肥养老,相国就曾复以《夏日绝句》,只不过是原诗,一字不改,表明欲学项羽,不过江东。”马建忠道:“不过江东好理解,合肥子弟兵有去无回,相国实在不好见江东父老。然项羽死为鬼雄,又有啥好羡慕的呢?”袁世凯道:“项羽不过江东,还可为鬼雄,相国不回合肥,却得与日议和,连鬼雄都做不成,只能做鬼奸鬼贼。”
各位明白过来。赴日议和,割地赔款,生前替光绪背黑锅,死后还会留下骂名,做鬼都抬不起头,会被官民视为汉奸和国贼。为何不效仿项羽,不做汉奸,不为国贼呢?也许别人可效仿,李鸿章效仿不来。项羽成也好,败也好,只是个人的事,无非江山易主,换个皇帝而已。日军毕竟不是刘邦的汉军,若趁着汹汹来势,入关过津,攻下北京,将国破山河碎,君父臣民都得做亡国奴。李鸿章也就只能徒羡项羽,无所顾忌,死为鬼雄。
抱定死为鬼奸鬼贼的悲凉,李鸿章离开天冿,一路冰天雪地,西赴北京请训。进得城门,放眼望去,大街小巷铺满厚厚白雪,人少车稀,一片死寂。入住宫旁贤良寺,刚安顿下来,风霾忽起,呼呼大叫。入夜风止,雪花又飞,落在窗台上,悄无声息。
翌日放晴,地上积雪放射出刺眼光芒,李鸿章眯眯老眼,出寺上轿,逶迤入宫。召对地点在乾清宫,八面寒风,气氛悲沉。慈禧与光绪坐于殿上,面无表情,目光凝重。军机处和总署各大臣列于殿前,屏气静声,纹丝不动。闻李鸿章进来,众臣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瞟过去,像看怪兽一般。见李鸿章身披黄马褂,顶戴上晃着三眼花翎,不紧不慢走上前,翁同龢暗暗咬了咬后牙床。好不容易把这小子翎顶和黄马褂褫去,皇上一句话,开恩赏还,又让他抖擞起来。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咱会再把你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甚至取下你顶翎时,顺便拿掉顶翎下面的狗脑袋。
慈禧也在瞧李鸿章。发现他腰身已弯,脖子已缩,满脸憔悴,须发干枯,一下子老去许多,难免有些心酸。李鸿章威风一生,英雄一世,老了老了,本该在家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只等着盖棺论定,讨个好谥号,青史留美名,不期然遇上日本挑事,亲手所创北洋海陆防军一夜间毁灭于无形,剩下他一个孤寡老头,独对君臣责难,官民攻讦,也确实不易。换作他人,只怕早已饮弹自尽,一了百了,哪还有勇气存活于世?莫非国难当头,不忍撇下大清,才苟延残喘至今,好出面收拾残局?也怪大清多灾多难,君臣又不争气,除口水爱国,别无能耐,全靠李鸿章独力支撑,暂保江山不倒。李鸿章老矣,活一天算一天,待他撒手西去,大清再遇不测,谁替本宫分担了难?想到此处,慈禧不禁鼻子一酸,悲从中来,差点流下老泪,只是当着众臣面,不愿失态,才强行忍住。
光绪一心指望李鸿章胜日军,树皇威,不想北洋海陆防军不中用,一败再败,致使江山动摇,国势颓危,连累自己这个皇上跟着颜面尽失,威风扫地,无法向子民交代。也就一辈子不想看到李鸿章,无非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传入宫中,当面召对。本想心平气和,安抚几句,让他高高兴兴赴日完成使命,谁知一见其人,心头便腾地升起一股怒火,恨不得冲过去,甩他几个大耳光,以解心头之恨。却还是强压火气,待李鸿章行过大礼,便皮笑肉不笑道:“李爱卿辛苦,咱君臣已静待多时,就等着听你赴日和谈想法。”
难得光绪以爱卿相称。若不指望你议和,只怕早将你碎尸万段,哪还爱得起来?李鸿章不无声哼哼,先自我检讨道:“罪臣治军不严,用兵不当,让国家蒙难,君父蒙羞,真恨不得自沉渤海,以谢天下。无奈死不足以抵滔天大罪,更不能挡日军于国门之外,只得留着口气息,活到现在,以替君国分忧,看能否通过和议,熄灭兵燹。所幸左宝贵惨死,马玉昆伤残,叶志超和卫汝贵被缚,北洋陆军溃败四散;丁汝昌自裁,林泰曾蹈海,刘步蟾殉舰,连罪臣亲外甥张文宣都已自我了断,海军覆没灭亡。海陆不复存在,罪臣再不可能拥兵自重,顾盼自雄,觊觎朝廷,威胁君臣,天下从此安宁,权臣柄臣,勋臣豪臣,能臣干臣,谋臣计臣,直臣忠臣,宠臣幸臣,侍臣弄臣,谏臣词臣,都可当上太平官,睡上安稳觉,做上黄粱美梦。雅兴来时,还可喝喝酒,听听戏,写写诗,吟吟词,练练字,作作画,多么开怀,何等惬意。罪臣也无所事事,再用不着劳心费力,厚颜办洋务,固海防,乞粮饷,置枪炮,惹人嫉妒,讨人怨恨,昨天被御史告,今天为言官参,明天受翰林劾,后天遭清流骂,正好乐得耳根清净,身心安泰,延年益寿,活到地老天荒,气死阎王老子。人人袖手享清福,谁也不招事揽事,于是朝野上下,长城内外,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官民齐贺,普天同乐。”
本来李鸿章辩才就颇了得,朝中无人能比,又活到这个份上,已无欲无求,无畏无惧,好不容易逮住君臣在场,也就一顿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将积压心头的愤懑恨恨喷洒出来。光绪张张嘴想阻止,又需李鸿章东渡和议,万一他有话不出口,心里不痛快,使气不肯应命,也不好宰杀他,烹煮吃肉。一个七十老翁,也没几块好肉,就是敲骨吸髓,只怕骨空髓干,费上半天力气,也敲不出什么名堂,吸不到什么内容矣。也就苦了翁同龢,明知李鸿章字字句句都冲着自己而来,却只能怪耳朵没长盖,无法弃耳不闻。欲捂紧耳朵,又身处朝堂,不敢乱动手脚。想喝住李鸿章,慈禧和光绪在堂,都不吱声,臣下更不便造次。只得任由李鸿章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旁假装大度,故作镇定。
直到李鸿章口水说干,自动停下来,才听光绪道:“李爱卿要说的说完了吧,也该回答回答朕刚才问话,如何与日议和。”李鸿章道:“罪臣入京请训,就等着皇上训示。当然还有众臣,尤其翁师傅,襟怀坦**,光明磊落,高瞻远瞩,深谋久虑,有何见教,尽管先提出来,鸿章认真领会,勉力执行就是。”光绪道:“那就众臣先说吧。”
庆亲王奕劻先发言道:“微臣猜测,日本肯定会乘连胜之势,在三方面做文章,一是朝鲜归属,二是赔偿银两,三是割让土地。乞求和议,此三条恐怕绕不开。”孙毓汶道:“大清自身难保,朝鲜属谁不属谁,已管不了那么多。赔款免不了,哪次华洋开衅,不以赔款了结?余下割地一项,恐怕会成为和议焦点。”徐用仪也道:“不割地,日本只怕不干。”翁同龢马上表示:“让出朝鲜可,赔偿银两可,唯割地绝不可。”
堂上顿时一片嗡嗡声,有说家国天下,岂有割让给小日本之理?有说不割地,乞和不成,战争难停。也有说看割地割哪儿,至少辽东龙兴之地,绝不能割让。光绪望向李鸿章,问道:“李爱卿觉得呢,要不要割地?”李鸿章道:“翁师傅说不可割地,就不割地。”
几时李鸿章跟自己唱起一个调来了?翁同龢颇觉奇怪,斜眼望望一侧的李鸿章。别看翁同龢深居宫中,却身为枢臣,对日本多少有些研究,知道日本鬼子贪得无厌,十年前趁法国作乱,悍然出兵台湾,就是明证。故此次仅出让朝鲜归属权,赔些银两,想轻松过关,绝不可能。之所以反对割地,就是给李鸿章添堵,要他议和时,割地不是,不割地也不是。割地会遭千古骂名,无以面对四万万中国人;不割地议和难成,没法向光绪交差。李鸿章是当事人,该知此中利害,为何也表示不割地,不自己给自己下套么?
光绪也知割地难免,又问李鸿章道:“不割地,和议难成,又该怎么办?”李鸿章道:“和议不成,只好迁都,与日本打持久战。日本国小,兵源短,饷源缺,速胜可以,长久征战,难以为继。中国幅员辽阔,人多势广,一时灭不了日军,拖也可把他们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