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汶走进暖阁,慈禧已端坐于上,强打精神道:“孙毓汶深夜进宫,难道不知本宫身体欠佳,正要歇息吗?”孙毓汶道:“微臣该死,不应此时入宫打扰。然事情紧急,不得不惊动太后。”拿出李鸿章信函,让李莲英奉至慈禧面前。
慈禧拿过老花镜戴上,看眼信函,道:“李鸿章小题大做了吧,不就两份礼物吗,至于死不瞑目么?”孙毓汶道:“太后有所不知,趁您生病,翁同龢和李鸿藻怂恿皇上,密令都察院捉拿李鸿章,欲办成铁案,定罪问斩。李鸿章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又从日本拣回一条老命,自然不惧死,只想死前见太后最后一面,呈上礼物,了却心愿,也就死不足惜。”慈禧质疑道:“皇帝真要杀李鸿章?”孙毓汶道:“此事外廷已经传开,不过瞒着太后而已。”
当着臣子面,慈禧不好说光绪什么,只道:“李鸿章如此煞有介事,也不知其所言薄礼,系何稀罕之物。”孙毓汶道:“定然非同凡响,否则李鸿章也不好托微臣深夜传信入宫。”慈禧侧脸对李莲英道:“明上午你去贤良寺一趟,传李鸿章来长春宫见吧。”
孙毓汶跪谢而出,归府告知仍在座等消息的李经方。李经方长吁口气,返回贤良寺。李鸿章正在灯下看书,见李经方一脸喜色,便知事有转机,道:“孙大人接信没有?”李经方道:“孙大人不仅接了信,还连夜入宫呈给太后,太后答应明天召见父亲。”
只要慈禧召见,就没人能拿走自己老命。李鸿章热泪盈眶道:“天佑老夫也!”
然翌日早上,李家父子还没起床,便听人喧马叫,数十名捕快直奔贤良寺而来。李经方吃惊不小,忙穿衣下床,出去探个究竟。只见捕头一把推开门人,闯入寺中,嚷道:“谁是李鸿章,快出来受缚!”李经方喝道:“你是何人,敢来贤良寺撒野!”捕头拿出腰牌晃晃,道:“咱乃都察院巡捕房捕头,前来捉拿李鸿章。速速传人,免得老子动手。”
翁同龢动作真快啊!李经方倒抽一口冷气,嘴里大声道:“李相国堂堂一品大员,岂是你都察院巡捕房想捉想拿,就可捉可拿的!”捕头道:“少废话!此乃皇上旨意。”李经方道:“既是皇上旨意,圣旨在哪,请先出示。”
捕头只知依令捕人,哪来圣旨?道:“先交出李鸿章,去到都察院,自有圣旨给他瞧。”
“既然圣旨到了都察院,我这就进屋,看父亲起床没有。”李经方不敢与捕头硬顶,望望门外,转身回屋。李经述已扶父亲起来,正在给他左颧骨伤口敷药。听到李经方脚步声,李鸿章道:“是都察院来人要捕老夫吧?”李经方道:“正是都察院捕快。”
数十年大风大浪里闯过来,李鸿章还怕小小都察院捕快?悠悠道:“出去告诉捕头,老夫正在敷药,若怕老夫逃掉,可进屋守着,待药敷毕,便跟他走。”李经方道:“真跟捕快走?”李鸿章道:“咱父子三人,手无寸铁,哪敌得过数十真枪实弹的捕快?让他进来吧。”
李经方出屋,传达父亲原话。捕头招过几名捕快,手把腰间短枪,走进室内。李经述已给父亲敷好药,李鸿章正襟危坐,不动声色,许久才斜斜右眼,望一眼捕头,指指蒙着纱布的左颧,道:“知道里面有啥物吗?”
见李鸿章神态自若,语气从容,捕头相反被镇住,竖在地上,不知如何对答才好。李鸿章又道:“里面有颗子弹,是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留下的。晓得这颗子弹值多少钱吗?”捕头摇摇头,仍没声。李鸿章继而道:“中国有四亿人,日本本欲索赔四亿两银子,后因这颗子弹,减为两亿赔款。”捕头不觉惊讶道:“一颗子弹值两亿?定是世上最昂贵子弹。”
李鸿章莞尔而笑,道:“昂贵是吧?老夫还要告诉你,小山行刺时近在轿边,举枪对着老夫胸膛点射,因老夫瞧了他一眼,他身一颤,手一抖,枪眼往上稍抬,子弹射着老夫眼镜,再钻入颧骨,才留下老夫老命。小山已被日本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再不可能出来刺杀老夫,你完全可代他朝老夫胸口补上一枪,以遂其愿。”
捕头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退,道:“不敢不敢,本捕头不敢。”李鸿章道:“有何不敢?担心老夫反击你不成?即使反击,残身病躯,哪斗得过你?不过老夫有一请求,就是你开枪时,得看着老夫眼睛,就像日本浪人小山一样。小山与我对视,子弹射偏,你若直视我眼睛,还能击中目标,一枪置我于死地,说明你比小山厉害,中国人比日本人厉害,日后皇上派你领兵奔赴前线,抗击日军,一定能大获全胜,灭掉日本,如此老夫死亦瞑目矣。”
说得捕头满脸愧疚,朝随从抬抬下巴,躬身退将出去。正好李莲英赶到,手持懿旨,高声呼道:“李鸿章领旨!”
李鸿章浅浅一笑,大步出屋,伏地听宣。听宣毕,起身上轿,随李莲英来到宫门外。下得轿子,拿个包裹出来,递李莲英手上,道:“烦家门大太监暂代保管,入宫后再呈太后。”李莲英双手接住,道:“什么吉物?”李鸿章笑道:“面圣后,一展便知。”
两人步入宫禁,来到长春宫,慈禧已坐在暖阁里,旁边还有光绪。光绪大早便离开养心殿,去了毓庆宫,埋头佯装读书,等候翁同龢进宫,传递都察院消息。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翁同龢影子,忽闻慈禧有传,不得不赶往长春宫。至暖阁行过大礼,小心坐到慈禧旁边,李莲英领着李鸿章进来,光绪暗吃一惊,心里嘟嚷道,都察院那帮吃干饭的哪里挺尸去啦,连个风都吹得倒的老头也摁不住,竟让他溜之大吉,进了宫中?
光绪正在纳闷,李鸿章已趴到地上,连磕数个响头,哀声道:“罪臣领罪来了!”慈禧道:“先别领罪,坐下说话吧。”李莲英闻言,搬个杌子,塞到李鸿章屁股下面。李鸿章谢过恩,矮身坐下,用独眼望着自己脚尖,认真听训。慈禧瞧瞧李鸿章蒙着纱布的左脸,道:“你入京几时啦?”李鸿章道:“一旬有余。”慈禧道:“这么长时间,怎么没入宫觐见?”
没得到召唤,连专折权也被取消,想入宫也没法入啊?光绪在场,李鸿章不便实话实说,只道:“罪臣体弱多病,脸上枪伤未愈,没法入宫觐见太后和皇上。”慈禧道:“你脸上枪伤快两个月了吧,还拆不得纱布?”李鸿章道:“日医医术高明,在马关时枪伤便已好得差不得。无奈回国后杀李之声四起,罪臣自知罪责难逃,生怕再见不着太后和皇上,心里头一急,火气上升,伤口复又皲裂,只得重敷膏药,蒙上纱布。”
光绪一直没吱声,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冷嘲热讽道:“故意蒙上纱布,装样子给太后和朕看的吧?”李鸿章道:“罪臣不是装样子,皇上可唤御医,揭开纱布验伤。”光绪大声喝道:“还要犟嘴!你知不知道,你伤的是老脸,朕伤的是心呐!割去辽东,出让台湾,赔款两亿,失国体,愧祖宗,乱民心,要朕如何承受得了?”李鸿章道:“罪臣该死!差事没办好,对不起大清江山,对不起天下臣民,请皇上治罪。”光绪咬牙道:“以为朕不敢治你罪吗?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消朕心头之恨!”
待光绪发完火,慈禧才叹息一声,对李鸿章道:“你与伊藤数次会谈笔录,本宫和皇帝都曾认真御览,召枢臣反复讨论,知你虎口夺食,确属不易。两亿巨额赔款,还要割让辽东和台湾,如此丧权辱国,谁甘愿甘受?群臣激愤,满朝杀声,也不奇怪啊。”
出国前君臣就曾预判过,日本会乘屡胜之势,提出赔款和割地,得到马关,唇枪舌剑,每次讨价还价经过,都记录在案,电告朝廷,征得君臣复议同意,才最后签字画押,事至如今,还有啥不甘愿甘受的?李鸿章语轻言重道:“若不愿丧权辱国,别无他法,真只能如朝臣所呼吁的,取下罪臣脑袋,迁都再战。”
光绪意思,都是李鸿章练兵固防之错,好像没有海军和陆防,大清便可高枕无忧,安然无事,也不反思自己听信翁同龢唆使,硬逼装备老化宜防不宜攻的北洋海陆两军出击朝鲜,才引狼入室,赔款割地。可李鸿章没法跟光绪辩驳,只自嘲道:“都是罪臣不好,辛苦练兵,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勤练嘴皮,无以挑动俄英法诸国逼日停战,战败更没法说服日本放弃赔款割地。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天下,好让翁同龢大仇得报,率领翁门弟子和言官御史,冲向直奉鲁前线,大喷唾沫,淹没日军,然后呼啸东进,震傻天皇和伊藤,灭此朝食。”
气得光绪浑身发抖,还想发作,慈禧先开口道:“实在难为少荃了。自朝鲜事发以来,外交斡旋阻战,由你出面;筹粮办饷备战,需你操持;调兵遣将参战,靠你运筹;战败东渡求和,依然离不开你。瞧我满朝文武,口水爱国,笔头灭敌,个个都会,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救苦救难者,又有几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李鸿章血染马关,剧痛难耐,哼都没哼过一声,慈禧轻轻数言,便感动得老泪长流,泣不成声道:“罪臣无能,辜负太后和皇上,虽九死无以报答圣恩矣!”
慈禧要的正是这个效果,悠悠道:“你不是有两份礼物要敬献吗,带来没有?”
李鸿章知道危机已然过去,心下窃喜,扭头对李莲英道:“烦请家门大太监拿包裹来。”包裹就在李莲英身后,他抓到手里,上前几步,递向李鸿章。李鸿章接住,解开包裹,里面有层防水油纸。揭去油纸,还有一层绸布。直到发开绸布,才是所谓的礼物。
这份礼物很特别,不是珍珠玛瑙,亦非人参燕窝,更非金银宝器,而是件宽大的一品官袍。袍服上满是血痂,因已干结,呈现暗红色,却仍散发着淡淡血腥味。
李鸿章将血袍递还李莲英,由他转呈慈禧。慈禧双手接过去,低头瞧瞧,两眼已开始发潮。李鸿章低声说明道:“罪臣被日本浪人击中左脸后,血流如注,袍服尽染。幸经紧急抢救,大难不死。身上血袍也被医生脱下,让随僚拿走扔掉,罪臣不准,嘱用油纸包好,特带回国内,作为礼物敬献给太后和皇上。”
慈禧已泪流满面。光绪觉得奇怪,慈禧平时心硬如铁,天塌下来,眼皮都不眨一下,李鸿章故弄玄虚,呈献血袍,竟动了真情,实在不可思议。只见慈禧抹把眼泪,又对李鸿章道:“你不是有两份礼物吗,还有一份呢?”李鸿章道:“还有一份在罪臣身上,须唤御医帮忙,才拿得出来。”慈禧怪异道:“什么礼物,藏在哪里,还得劳动御医?”
慈禧无语凝噎,轻轻摆了摆手,像说如此礼物,本宫和皇帝消受不起,还是你自己留着做纪念吧。李莲英见状,上前扯扯李鸿章衣脚。李鸿章会意,趴到地下,磕完响头,慢慢退出去。慈禧睁开泪眼,望着李鸿章腰背佝偻,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走出暖阁外,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抱紧怀里血袍,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