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梧桐树根基还不够深,差点被大风连根拔起,凤凰才飞走了不少。”曾国藩叹道,“少荃写信给这三人,会说些啥呢?”盛康道:“盛康没细问,想必在向陈鼐他们通报入幕以来的长进吧。”曾国藩说:“你觉得少荃入幕以来有些长进吗?”盛康道:“李翰林悟性本来就高,又经大帅悉心**,想不长进都难啊。”曾国藩笑道:“看看旭人,也学会了溜须拍马。凭少荃天分,哪用悉心**?只需稍加点拨,就一通百通。把他叫来,我有话说。”
盛康出去没多久,李鸿章进来说:“老师找我?”曾国藩让他坐到身边,说:“少荃已入幕多长时间?”李鸿章答道:“刚好两个月。”曾国藩道:“好快啊,一晃就是两个月。你对湘军老营感觉如何?”李鸿章道:“感觉尚可,只是没想象中那般势焰冲天。”
莫非湘军势焰冲天过?曾国藩苦笑道:“七千铁血子弟兵覆没三河,差点要了为师老命,湘军还能起死回生,维持到现在,我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势焰冲天?”李鸿章道:“困窘是暂时的,有老师和文僚武将共同努力,湘军定会走出低谷,重振雄风。”
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曾国藩不是叫李鸿章来说大话的,转移话题道:“听旭人说,你在给陈鼐几位写信?”李鸿章道:“正是的,向他们告知,鸿章已入湘军老营应差。”曾国藩说:“仅此而已?”李鸿章坦言道:“学生见老师身边人气不足,就是有些人才,也多为湘人,想邀几个外籍人,同来入幕,共襄大事。”
曾国藩莞尔而笑,道:“湘军湘军,湘军老营里多几个湘籍人,也不奇怪呀。”李鸿章道:“老师言之有理。可学生说过,老师海纳百川。仅湖南三湘四水还算不上百川,得将眼界放得更宽泛些才是。”曾国藩道:“旭人来自江苏,就不是湘人。你是怕湘人多,自己受排挤?”李鸿章笑道:“有老师庇护,谁敢排挤学生?我是觉得湘军在湖南作战,顺风顺水,胜多败少,出省后屡屡受挫,总有原因。”曾国藩问:“原因何在?”李鸿章道:“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原因至关重要。”曾国藩忙道:“少荃说具体点,为师洗耳恭听。”
李鸿章也不客气,头头是道起来:“身为湘籍人士,老师领着湘军在家门口作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打胜仗顺理成章。一旦出省,人地生疏,难免出错,费力不讨好。”曾国藩道:“长毛也是出省作战,为何能打胜仗?”李鸿章道:“长毛先入鄂赣皖苏,又来来回回征战不歇,对地形地貌和风土人情早烂熟于心,自然能占上风。”
此言多少有些道理,不容否认。李鸿章正要往下说,曾国藩忽笑道:“少荃是皖人,转战皖省多年,为何胜少败多?”李鸿章也不介意,坦然道:“皖省这些年学生不是主帅,无职无权无兵,都是跟人家屁股后跑,想打胜仗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曾国藩道:“你就没有任何责任?”李鸿章说:“确实有责任,经验不足,缺乏章法,才博得翰林变绿林美誉。”
这就是李鸿章过人之处,敢坦承败绩,不文过饰非。这不但不会让曾国藩轻视,相反更看重他,也就放下身段问道:“少荃再说说,湘军怎样才能扭转局面?”李鸿章道:“延揽各地人才,尤其是赣皖苏浙人才,以弥补湘人之不足。”曾国藩点头道:“故你给陈鼐诸位写信,替我邀他们来入幕。”李鸿章道:“学生尝试尝试,不知他们买不买账。”
“你能来建昌,已做出表率,再写信诚邀,英雄们肯定会响应。”曾国藩道,“想起湘军兴旺时,趋炎附势者甚众,谁知三河一败,老夫病倒,得过我不少好处的势利小人一个个抽身而去,真让人心寒啊。”李鸿章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势利。”曾国藩道:“不怪人家,还怪我曾国藩不成?”
李鸿章直言不讳道:“怪老师您也没怪错啊。”曾国藩道:“为师倒想听听,你怎么个怪法。”李鸿章单刀直入道:“刚才说人皆有趋利避害天性,人家投奔湘军阵营,无非冲着功名利禄而来。七千子弟兵战死三河,大帅一病不起,湘军落于低潮,能否重新崛起,是个未知数,谁敢死守湘军老营,耽误美好前程,甚至断送自己生命?”
曾国藩眯着三角眼,盯住李鸿章,没有出声。李鸿章继续道:“学生还听说,从湘军老营出走的人,部分去了翁同书门下与和春江南大营,大部分则投入湖北巡抚衙门。老师想没想过个中原因?”曾国藩道:“翁同书与和春两人自不必说,背景深,路子广,就是润芝兄也掌管着湖北军政大权,又有湖广总督官文背后支撑,日子比我好过得多。”
润芝是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字,湖南益阳人,系仅次于曾国藩的湘军二号人物。李鸿章道:“老师所言不假,然只是眼睛能看得到的一面,还有看不到的一面。”曾国藩道:“少荃说说看不到的一面。”李鸿章道:“胡帅善于笼络人心,每次打完仗,就拉着官文,及时向朝廷奏报,极力给从战人员邀功请赏,将士们也就死心塌地,愿为他卖命,天下人才眼见跟他干有盼头,自然纷纷跑到湖北去投奔他。”
论及胡林翼对人才的提携,确实比曾国藩有力度得多。胡曾两人年龄相仿,同为湘人,又在翰林院共过事,相交甚深,情谊甚厚。太平军兴,曾国藩奉旨募勇,组建湘军,胡林翼则崛起于贵州,以道员身份率黔勇东下,投入湘军,两人真诚合作,相互扶持,取得两湖战场一个个重大胜利。战功显赫,又有曾国藩玉成,胡林翼事业有成,官运亨通,连升多级。至岳州攻克,武昌光复,咸丰想让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圣旨都已下达,又听信祁隽藻谰言,收回成命,改任他人,后转授胡林翼,两人级别已经持平。这对曾国藩确实不公,于湘军却不是坏事。胡林翼善于打仗,也很会做官理政,湖北军政被他治理得有模有样,得以给湘军提供源源不断的饷银粮草和文武人才,帮曾国藩度过一次次难关。一时间胡林翼声名远播,人称南天柱石,更让曾国藩刮目相看,曾当他面说,兄才胜我十倍。其实胡林翼之才不仅仅是其个人才能,更体现在善于发现人才和使用人才上面。他在抚衙辟了间宝善堂,专事天下之才,将人才当宝贝,给予善待和优抚。人才管理也颇有一套,用胡林翼自己话说,叫责人以公,养人以私。私字意思明白,就是让人得好处,满足私欲,从而达到以私报公之目的。
胡林翼笼络人才之手段,曾国藩自然清楚,李鸿章没必要拐弯子,直截了当道:“老师以立德立功立言为准则,高举正义大旗,为国征战,实属难能可贵。可要求将士们跟您老人家一样,胸怀君国,不怕死,不要钱,不捞好处,就有些不太现实。世多凡夫俗子,有几人能达到老师如此高境界?将士们投奔湘军阵营,没有私心是假,冲着名利二字而来才是真,说白了就是等着升官发财。一旦升不了官,发不了财,掉头离去,也就毫不奇怪。”
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这是儒家传统,曾国藩作为一军之帅,一向以此为准则,从严要求自己。李鸿章说得他伤感起来,道:“莫非老夫提倡不怕死,不要钱,为正义和国家出战,也有错不成?”李鸿章道:“老师没有错,将士们也没有错。”曾国藩道:“都不错,岂不没了是非标准?”李鸿章道:“老师要的是是非标准,还是打败长毛,治国平天下?”
问得曾国藩不爽起来,道:“少荃不是把为师当罪犯审吧?”李鸿章笑道:“从来唯有上司审下属,没有下属审上司,学生哪敢审老师?学生意思是,老师不必拘泥于是非标准,应该多考虑部下欲求,养人以私,以众人之私欲,成全个人之公德。”
以众人之私欲,成全个人之公德!曾国藩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深以为然道:“看来润芝兄做得确实比我好,以后得多向他学着点。”李鸿章直言道:“目前老师还没法学胡帅。”曾国藩不解道:“这又是为何?”李鸿章道:“胡帅父亲胡达源胡老先生曾为皇上近臣,朝中背景深厚,身边又有满督官文合作,想保举谁,一保一个准。老师根底浅,皇上又害怕湘军强大,时常堤防,地方督抚嫉妒眼红,不愿附和,加之老师身边大官小员,不是同乡好友,就是亲戚故旧,也得有所回避,不是想保举谁,就保举得了的。”
还是学生懂老师啊!曾国藩感激李鸿章的理解,说:“照少荃这么说,湘军棋局死在这里,盘不活了咯?”李鸿章道:“只要有机会,盘活棋局也许不难。”
没待李鸿章说完,盛康进来,递上六百里加急圣谕。曾国藩接住,没瞧上几眼,脸就拉得老长,难看得不得了。李鸿章试探道:“皇上是不是催促老师,赶快援兵浙江?”
曾国藩望眼李鸿章,说:“你怎么知道?”李鸿章道:“去年老师守制在家,皇上夺情出山,不就是要您带兵入浙,抗击李秀成么?老师到达江西后,李秀成也离浙西进,赣皖吃紧,皇上没再催促,您才留赣未动。三河战败,围攻安庆的湘军撤走,李秀成又东图苏浙,皇上再次想起您来,自然不会让您赋闲建昌,安享清福。”
看来什么都瞒不住这个李少荃。曾国藩颔首道:“少荃分析得在理。那你说说,我是滞留江西,还是入援浙江?”李鸿章道:“坚决不能入浙。”曾国藩道:“为什么?”李鸿章道:“老师想过没有,皇上为啥要你入援浙江?”
曾国藩实话道:“圣谕明令,让我先率师入浙,再从东南方向进攻金陵。”李鸿章快言快语道:“此乃借口也。皇上真实意图是让老师牵制苏浙长毛,解除江南大营后顾之忧,好让和春全力攻克金陵。这恐怕是老师最不乐意看到的吧?”曾国藩喝道:“胡说八道!和大人能攻破金陵,乃国家之大幸,为师为何不乐意?”
李鸿章狡黠地笑笑,道:“学生胡说,学生胡说。老师高风亮节,学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国藩道:“谁小人,谁君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湘军不东进入浙,皇上那里怎么交待?”李鸿章道:“下好两步棋。一步给皇上上折,言明南线进攻金陵,胜算不大,只能收复安徽,借长江浩**水势,顺江而下,直逼金陵,才能最后战胜长毛。”
这不正是曾国藩所思所想么?师生俩可谓不谋而合。曾国藩又问道:“另一步棋呢?”李鸿章道:“另一步就是打两个漂亮仗,先平江西,再围安庆,继复庐州,待安徽在握,长江可控,攻克金陵也就指日可待,到时皇上自然不会再逼湘军东援浙江。”
曾国藩暗暗激动起来,道:“怎么平江西,围安庆,复庐州?”李鸿章道:“老师稍候片刻,学生拿样东西给您瞧瞧。”
没等曾国藩发话,李鸿章站起身,蹬蹬蹬朝门口走去。望着李鸿章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外,曾国藩心下感慨,李文安自己资质平平,成就不大,却养出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莫不是李家老坟冒了青烟?若纪泽也有少荃这般天分,自己死可瞑目矣。
纪泽乃曾国藩长子,今年二十。从小聪慧机敏,勤奋好学,书读得扎实,为人处世也深得父亲真传,属可造之才。但比之志存高远才华卓绝的李鸿章,还是略显逊色。得让纪泽多跟自己这个学生学学,日后或许会有造化,成就一番功业。
正在曾国藩暗将长子与李鸿章比较之际,李鸿章返身回来,手上多了一卷纸筒。曾国藩颇觉奇怪,问道:“啥玩意儿?是字还是画?”
“不是字,也不是画。学生也知道,此时老师无心欣赏字画。”李鸿章卖个关子,将纸筒放到桌上,解下系绳,慢慢发开来。曾国藩凑过去,见是安徽全图,并不觉得稀奇,道:“我也有安徽全图,就挂在签押房里。”李鸿章道:“老师那幅安徽全图为乾隆内府图,学生这幅是请人依据五弟凤章所购各地府县图特制的,内容有所不同。”
闻言曾国藩忙拿出老花镜戴好,伏到图上,细细查阅起来。果然比乾隆内府图精确详尽得多,忍不住嘴上赞叹道:“好好好,这图好,很实用。”
移开安徽全图,还有赣苏浙三省全图,同样精细周详。再下面是皖赣苏浙四省分府图。曾国藩三角眼睁得铜铃大,道:“了不起,了不起,分府图更加细致精准,山山岭岭,河河溪溪,村村寨寨,道道桥桥,尽在眼底,拿着这样的图谋局布阵,调兵遣将,还怕不打胜仗?”
说罢又拿来乾隆内府图,与四省全图及分府图比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乾隆内府图简单粗略不说,还有许多谬误,好些地方与实际根本不符。怪不得湘军入赣进皖后,付出一次又一次惨重代价,原来是被乾隆内府图害的。
感叹着,庐州府映入眼帘。想起曾国华命丧地三河镇隶属庐州府,曾国藩脑袋低得更深,找到状似葫芦的三河镇,手在上面轻轻抚着,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衰声叹道:“早有这份分府图,续宾和六弟又何至于酿下大错,惨死于长毛之手?”
李鸿章也唏嘘数声,劝老师节哀顺变。曾国藩抬起头,忍住悲泪不往下流,伸手握住李鸿章,道:“少荃做了件大事,为师感谢你!”李鸿章道:“不用谢,老师用得着就好。”曾国藩道:“是啊,一个谢字,不足以表达为师对你的感激之情。现在好啦,有了四省全图和分府图,咱就可做明白人,尽快收复四省,打到金陵去。”
李鸿章抽出江西全图,指着吉安道:“收复四省得有一个过程,目前最要紧的是打下吉安,振作士气,提升军威,然后移师北上,收复景德镇,直逼皖省。”
曾国藩叫声好,伸出手掌,在吉安俩字上重重一拍,“就按少荃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