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满眼全是鲜血般的红樱花时,有位青年挤出人群,往轿子方向走过来。右手插在衣兜里,左手打着响指,像无事闲逛的路人。护警毫无反应,只顾紧随轿夫,昂首往前。青年突然加速,箭步冲到轿边。几乎是同时,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手上有一样东西,是把手枪。青年手臂一抬,枪眼便森森指向轿里的李鸿章。李鸿章看得真切,脑袋闪过一个疑问:这是谁呢?是太平军旧将,还是捻军老兵?不不不,这人太年轻,一点不像。那只可能是日兵。日兵不在奉天和山东作战吗?跑回马关来击杀我这不中用的老头,有何意义呢?
容不得李鸿章多想,枪眼喷出一颗子弹,向轿窗直射过来。距离近,速度快,弹头瞬息而至。李鸿章愣怔着,不躲也不闪。或者说躲不及,也闪不过来。随着砰一声脆响,左边眼镜片碎裂,弹头钻入老人颧骨。钻得不深不浅,似乎被什么抵挡住,没能往纵深进击。李鸿章顿时瘫倒在座位上,觉得自己像一缕青烟,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冉冉而升,浮上轿顶。这缕青烟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灵魂?李鸿章不敢肯定,只静静地回望着低处的自己,半歪半仰,像尊倒下神坛的菩萨。血液从颧颊皮下缓缓渗出,冒着热气,仿佛朱红樱花,透露出暮春气息。很快鲜血染得满脸都是,然后顺着耳后根,淌向宽大的一品袍服。
眼观自己血溅袍服,李鸿章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只有油然而生之感激。感激青年适时适地放上一枪,成全自己。犹记三十岁投笔从戎,办团练,建淮军,数十年亲历和指挥过上百场战斗,汗毛未伤,不知鲜血是何滋味,实属侥幸。战争结束,筹办海防,为朝鲜出战,一败涂地,被迫负疚东渡,商议和约,赔款割地,必背千古骂名,幸挨此一枪,血荐轩辕,正好报君国,谢天下。且不用签署卖国条约,生保英名,死做鬼雄,如此两全其美大好事,若非运气好,又怎么轮得到自己头上?真该拦住开枪人,给他作个大揖,感谢他好枪法,让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其时,罪愆尽为血水洗去。
遗憾的是,待青烟飘出轿外,开枪青年竟被护警制服扭走。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已然惊散,余下满街樱花,似乎被鲜血浸染过,愈加红艳,散发着温热的血腥味。众僚慌作一团,纷纷围到轿边,想掀轿帘,看轿里人伤势如何。还是于式枚冷静,大声喊道:“引接寺就在前面,赶紧回馆,传医救治!”
众人镇定下来,分头行动。青烟仍浮在空中,将地上情形看个真切,不出声咒道:好你个于式枚,谁要你传医救治?想要老夫醒过来,签订卖国条约?你到底居心何在?还没骂完,浓重的黑暗宛若无边巨翅,淹没过来,覆住天空,以及整个世界。
青烟很快消失于无形。李鸿章脖子一歪,昏厥过去。
开枪人叫小山丰太郎,系日本浪人社团神刀馆会员。日本军界和民间有不少战争狂,公然反对中日议和,以为干掉李鸿章,和局难成,日军就可打到北京,灭掉中国,称霸亚洲。在战争狂鼓动下,小山备了手枪,从东京赶往马关,潜伏于引接寺附近,俟李鸿章乘轿而归,冲上前来,抬臂举枪,指向目标。时值夕阳西下,李鸿章正抬了头,望向窗外,悠闲地观赏着街旁朱红樱花。小山忽然紧张起来,觉得已被轿里目光发现。最要命的是李鸿章鼻梁上老花镜,反射着夕阳晖光,在小山眼前一晃,本来瞄准目标的枪眼往上略略一抬,子弹射出后稍稍偏离,击到李鸿章镜片上,然后钻入眼窝下的颧骨。
李鸿章拣回一条老命,被匆匆抬到寺里,送入住室。随行医生做过止血处理,李鸿章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还以为进了阎王殿,看到床前马建忠、伍廷芳几位,才意识到被阎王赶了回来。心里不免哀叹:老夫命真苦,想做鬼雄都做不成,只能日后做鬼奸鬼贼。
见李鸿章已醒,医生脱去他身上血袍,交给一旁的于式枚。于式枚哽咽道:“此血可以报国矣!”李鸿章闻言,潸然泪下,道:“舍予命而有利于国,予亦不之靳(吝惜)也!”正好李经方赶至,老人又用微弱声音道:“大儿收起来,带回国。”李经方不知何意,眼含迷茫。李鸿章指指于式枚手里血袍,道:“不能洗涤,原样保存好。”
李经方接过于式枚手上血袍,心想父亲也是,命都差点丢掉,还在乎这血袍。不过还是照父亲意思,叠得整整齐齐,用油纸裹好,收藏起来。李鸿章这才忍着剧痛,对各位道:“立即电告欧美各国驻日公使和记者,通报老夫被刺经过。同时启禀总理衙门,速与驻俄德法英美诸国中国公使联络,分赴各国外部,声讨日本。”
李鸿章意图明显,要抓住此次被刺事件,做足文章,为停战与和谈争取筹码。这就是李鸿章,顾不上自己还没脱离危险,先考虑起国家利益来。几位心里感慨着,应声而出,分头落实。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浅笑,脸上疼痛似乎也轻了不少。
其时日医亦匆匆赶到,来抢救李鸿章。自然是伊藤和陆奥派来的。李鸿章离开春帆楼后,陆奥与李经方重新坐下来,商谈翌日和议事宜。还没谈完,有人跑来说李鸿章遇刺,陆奥吓一大跳,让李经方赶紧回寺,自己跑去休息室见伊藤。伊藤大惊失色,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今唯有留住李相国老命,始能保中东大局,否则一切都会乱套。”陆奥道:“首相所言甚是,微臣马上传医赴寺,非挽救李相国不可。”伊藤道:“你速传医,传马关最好医生。本相电禀天皇及内阁各大臣,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医生找好到位后,陆奥回复伊藤,伊藤也让人发走电禀,两人赶紧来到引接寺。日医正在给李鸿章清洗伤口。清创不难,只是颧骨里的子弹取出不易,非伤筋动骨不可。日医让中方拿主意,李鸿章慨道:“奉鲁战火正炙,生灵涂炭,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死生有命,我宁死无割。”拒绝取出子弹,宁愿留弹缝合。
说得日医肃然起敬,尊重伤者,没触碰子弹,缝好伤口,施了药粉,蒙上纱布。夜幕已然降临,日医忙完出来,禀告伊藤和陆奥。得知李鸿章生命无虞,伊藤悬着的心落回肚里,道:“天助我也。”欲与陆奥进屋探视。医生说老人需要休息,两人只得继续在会客室静候。
李鸿章服过药,沉沉睡去。左脸打上厚厚纱布,只能仰躺或侧右睡。睡上个多时辰,忽觉唇干舌燥,迷糊中听于式枚跟李经方说,伊藤与陆奥已到寺里多时,便努力睁开右眼,道:“请伊相与陆相进来吧。”李经方道:“父亲疗伤要紧,儿子出去感谢两位,要他们明天再来如何?”李鸿章吃力道:“不不,现在就让人进来。”
李经方出屋,请进两位。闻得动静,李鸿章让于式枚扶自己坐起来。伊藤赶忙致歉,表示遗憾。李鸿章玩笑道:“听说刺客已被抓住,叫什么小山丰太郎。可惜枪法欠准,若击中要害,老夫也用不着再爬起来签约卖国,留下千古骂名。”
伊藤几分尴尬,道:“没保护好相国安全,是本大臣严重失职。相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鸿章微摇脑袋道:“本大臣这把年纪,来日不多,后福于我何用?若能死于小山之手,以身殉国,那才是大福啊。可惜命不该绝,阎王还要留我于世间,继续蒙辱遭罪,受苦受难。”
伊藤与陆奥唏嘘几声,怕影响李鸿章休息,告退出来。返回春帆楼,时间已晚,两人决定天亮再聚,商量应对李鸿章被刺事件措施。翌日早上,伊藤未及召见陆奥,陆奥急急来见,呈上一把电文。原来得知李鸿章马关遇刺,欧美各国非常愤慨,纷纷发来电报,谴责日本野蛮行径,连和议大臣也敢刺杀,简直世所罕见,骇人听闻,日方如不做出妥善处理,将发兵日本,武力干涉。伊藤叹道:“洋人动作真迅速,如此快就有了反响。”陆奥道:“李鸿章苏醒后伤口未及处理完,就忍痛传令随员,分头行动,把消息传给清廷及各国驻日公使,一夜间全世界都知道李鸿章马关遇刺。还有早就进驻马关的各国记者,闻风而动,连夜赶往引接寺,采访撰稿,发回各国,各国报纸近日头版头条,定然少不了李鸿章大名。”
“这个小山丰太郎,剥其皮,食其肉,吸其髓,都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伊藤咬牙切齿道,“看来只能请天皇开恩,准许无条件停战,补偿李鸿章所挨这一枪。”陆奥非常认可,赶紧派人给天皇发电报。天皇见电,一时拿不准,咨询军政各界。各界表示不能停战,否则失去要挟中国的筹码,成千上万日兵白死在了战场上。
伊藤没法,准备亲自赶往广岛,召集内阁和军界重臣,争取达成停战共识,以避免各国干涉。临行嘱咐陆奥,尽量稳住李鸿章,别再节外生枝。伊藤一走,陆奥来到引接寺,慰问客人。李鸿章精神略有好转,陆奥也挺高兴,道:“相国受伤,好在未致命,真该感谢上天保佑。相国不幸,大清国大幸啊!”
陆奥离去,各国驻日公使陆续来到马关,走进引接寺,求见李鸿章,表示慰问。李鸿章不顾重伤在身,有求必见。特别是俄英法德美几国公使,每人见面皆不下一小时。这几个国家在华利益最多,最关注中日和谈进展。李鸿章也需他们给日本施压,和谈时中国能尽量少些损失。见李鸿章半边脸蒙着纱布,睡不好,吃不下,还要强撑身体,坐起来接见客人,公使们非常感动,油然而生敬意。这可是七十多岁的风烛老人,以战败国代表身份,远渡东洋,来跟战胜国讨价还价,不幸挨枪中弹,却像战场上中枪倒地的战士,包扎好伤口,又咬牙爬起来,继续战斗。因这份敬仰,公使们离开引接寺后,便发电回国,盛赞李鸿章不仅智慧超群,且意志坚强,说有这样的大臣,是中国之幸,中国竟不能崛起,又是大不幸。
因各国推波助澜,伊藤到达广岛后,摇唇鼓舌,晓以利害,终于说服内阁和军界重臣,同意无条件停战。天皇停战命令很快下达,陆奥又跑到李鸿章病榻前,如实奉告。停战不仅可减轻伤亡,议和也从容些,李鸿章欣然道:“老夫负伤未愈,暂不能躬赴会所谈判,然就病榻前会商停战议和事宜,随时皆可。”
两人于是议定中日同时休战,双方军队于现有位置停止前进,各不添派援兵,以一月为期。停战命令经两国朝廷下达奉鲁前线后,伊藤也回到马关,与陆奥一起着手议和准备。议和条件其实早已开好,主要为:承认朝鲜独立;中国赔银四万万(即四亿)两;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给日本;外加通商航海诸条款。伊藤盯着手里文本,沉吟道:“本大臣原意,中国四万万人,每人赔一两银子,也好让他们长长记忆,改制自新,不想小山冒出来唱上这么一曲,咱总不让李鸿章白挨一枪,得为他颧骨里的弹头付出点代价。”陆奥说:“停战不是代价么?”伊藤说:“停战是停战,该减赔款还得减。”陆奥问:“减多少?”伊藤道:“就减一万万两吧。”陆奥道:“减去一万,只赔三万万两,是不是太便宜中国了?”伊藤叹道:“李鸿章英雄一世,到老至马关议和,竟遭此一劫,咱得给足他面子。”
次日陆奥来到引接寺,递上议和条款。李鸿章无法接受,道:“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次对外赔款加起来才五千万两银子,割让仅香港一地,此次贵国张口就是三万万两,还要割去辽东和台湾,本大臣怎敢答应?”陆奥道:“相国可知,张荫桓与邵友濂来日乞和时,咱们条件是五万万两赔偿,割让台湾和整个东北。因相国西来和谈,又不幸中弹,赔款才一降至四万万两,再降至三万万两,割地也仅局限于辽东和台湾。”
李鸿章不容置疑道:“贵国此条件,中国无法接受,只有迁都西安,做长期苦战打算,贵国必不能征服中国,而中国可抵抗日本至无尽期,最后贵国必败。”
陆奥离去后,李鸿章生会儿气,命于式枚几位,记录自己口述电稿:日本所索兵费过奢,中国万不能从。纵使勉强应允,将至公私交困,所有善后事宜,势必无力筹办。奉天为满洲腹地,亦万不能让。日方如不减削所索兵费,放弃拟索奉天南边各地条款,和局必不能成,两国唯有硬着头皮,苦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