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师徒负气分又合
事不宜迟,回城走进洪家大院,李鸿章就开始动笔,很快拟出复折。
复折自然是以曾国藩口气写给皇上的,言辞凿凿,信誓旦旦。说是君父有难,京师危急,勤王乃臣子应尽职责,义不容辞。只是鲍超南蛮一个,半辈子足不出江南,在家门口打仗还算差强人意,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作战,肯定无法信任。为有效保卫京师,维护国家主权,非得比鲍超更有号召力的将帅带兵勤王不可,还请皇上恩准微臣亲自领兵北上,报效君国。若觉得微臣能力有限,难担大任,还有文双全的湖北巡抚胡林翼,也可以适当考虑。
果如李鸿章所料,复折发出不久,英法联军炮火便已轰塌城墙,攻入北京,杀向紫禁城,前去捉拿咸丰。半道英国公使馆秘书龚橙听说咸丰不在皇宫,带着联军直奔万园之园圆明园。却迟到半步,咸丰已率王公大臣和皇子皇妃,离园出城,望热河逃去,名曰东狩。没逮住咸丰,联军兽性大发,大抢大掠,放火把圆明园烧成废墟。给联军带路的龚橙乃道光名臣龚自珍儿子,名人之后做汉奸,容易轰动,龚橙一时臭名昭著,知名度比其父还高。
吓走咸丰,烧掉圆明园,联军才派代表,与咸丰同父异母弟弟恭亲王奕?议和谈判,签下《中英北京条约》与《中法北京条约》,赔款通商,开放口岸。俄国虽没参战,也找上门,趁火打劫。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克广州,俄国便趁人之危,占领不冻港海参崴,逼清签订《瑷珲条约》,规定乌苏里江以东为中俄共管。眼下英法联军攻进北京,俄国又如法炮制,强迫清廷签署《中俄北京条约》,确定乌苏里江以东包括海参崴与库页岛在内的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归俄所有。四十万平方公里可不小,足有十个台湾大,相当法德两国面积之和。
议和谈判结束,曾国藩折子也送抵北京,奕?交付快马,飞传热河行宫,请咸丰御览。危难之际,见曾国藩愿挺身而出,咸丰心存感激,回旨表扬他深明大义,公忠体国,谕告议和已成,不必出师勤王,安心剿匪就是。
谕旨发回祁门,曾国藩捧读毕,长长舒出一口气。洋人犯京之初,咸丰与朝廷惊慌失措,后果如何,懵懂难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李鸿章却看个透彻,预言成真,眼光确实毒辣。曾国藩暗暗佩服学生大智大慧,自然更加高看一等,厚爱一筹,越发器重和倚赖。
勤王之事已然过去,曾国藩一心专注江南战场,调动四省清兵,协助湘军各营,全力围攻安庆。与此同时,湘川豫诸省清兵也向湖北集结,与西征太平军形成对峙。陈玉成和李秀成攻鄂不得,守皖不成,一时不得要领,竟由主动变为被动,围魏救赵策略宣告落空。
形势略有起色,曾国藩绷得紧紧的神经稍一松弛,忽又念及李元度,好久不见,不知他在干些啥。毕竟是湘军故人,只要知错就改,还可重新任事。曾国藩就想着与李元度见个面,好好聊聊,沟通沟通。派人去找,说早离开祁门,回了湖南平江老家。问回去何干,说是应浙抚王有龄之邀,募得八千平江勇,准备开赴浙江,攻打太平军。
一下子又点燃曾国藩心头怒火,一把抓过桌上墨砚,狠狠一扔,咚的一声,将楼板砸个深坑。你李元度就这么离不开王有龄?没有王有龄,难道会死人不成!还要给他募平江勇,真是岂有此理!平江乃湖南地盘,平江勇就是湖南兵,怎能背叛湘军,为王有龄所用?曾国藩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徒,只想将李元度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
就地正法自然不可能,曾国藩准备以徽州之败,参李元度丢城弃师之罪。也是太过愤激,手腕老颤,没法握管,才叫过亲兵,去请李鸿章来拟稿。
亲兵出得签押房,正碰上李鸿章来见曾国藩,一脸的愁云惨雾。李鸿章刚收到大哥李瀚章从南昌寄来的家书,说他原配周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请速速归去。还说母亲心疼周氏,急得什么似的,要儿子见信起身,动作稍迟,只怕就见不着活人了。人生最大憾事就是生离死别,李鸿章赶紧来向曾国藩告假,好回去见周氏最后一面。
走进签押房,没等李鸿章开口,曾国藩就青着一张老脸,说:“叫少荃来,是请你代为拟稿,老夫要参李元度徽州镇守不力,违令出战,城破兵败,不仅陷祁门于危境,还影响我师围攻安庆进程。”李鸿章道:“兵无常胜,打败仗就要参奏,是否欠妥?”
太平军汹汹西进,皖鄂危急,正需文武同仇敌忾,共渡难关,都学李元度背信弃义,叛主求荣,还要不要戮力破敌?不行,此风不可长,此人不可饶。曾国藩拍着桌子,吼道:“徽州兵败弃城,滞留赣浙边境,数月才归祁门,没个交待,又不辞而别,回平江募勇去投王有龄,这小子混账不混账?少荃与李元度关系密切,其无耻行为,想必早有耳闻吧?”
李元度何时走的人,没跟谁说过,募平江勇投靠王有龄,更不可能提前透露给别人。李鸿章说:“次青该不会这么糊涂,做出此等傻事吧?”曾国藩没好气道:“事已至此,少荃还要给他开脱。不是你说好话,两月前李元度返归祁门时,我就已对他采取必要措施,他也不至于嚣张到这个地步,公然从我湖南募兵,跑到浙江去投王有龄之所好。”
纵使李元度有过,可也不能完全怪他,你老人家也有一定责任。李元度肯回祁门,说明有悔过自新意愿,你老人家见不得他太光鲜,态度过于粗暴,让他又惧又懊,才失望而去,另谋出路。可这话不好明言,李鸿章只得说:“反正王有龄归老师节制,次青募勇去投王有龄,与投老师也没啥区别,都是为打长毛,老师没必要过于计较。”
正是这句话激怒曾国藩,他嘶哑着嗓子吼道:“他王有龄是他王有龄,我曾国藩是我曾国藩,怎么能相提并论呢?王有龄归我节制没错,归我节制并不代表我跟他同穿一条裤子。道不同不相与谋,我迟早会把他拿掉,换上真正能打长毛的人。我真不明白,王有龄买通李元度去投奔他,你少荃拼命为姓王的说好话,是不是也得了他好处?”
这话已有些不讲理,李鸿章也来了气,道:“老师大人大量,想不到也说出这种伤人的话语来,太不可理喻。”曾国藩道:“不可理喻就别理喻,我用不着别人理喻。”
两人都在气头上,声音越来越高,惊动众僚,纷纷来思补轩看热闹。想劝又插不上嘴,想拉又不知拉谁好,只得一旁小声嘀咕:李元度有错是不假,可大帅也太不能容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就揪住不放,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何况李元度有恩于大帅,几次与大帅生死与共,大帅如此对待他,确实有失公允,说忘恩负义都不为过。
偏偏曾国藩耳朵尖,听到这些议论,火气更大。无奈众口难辩,只有指着李鸿章,威逼道:“说句话,你到底拟不拟稿?”李鸿章也犟道:“学生不能拟稿。”曾国藩说:“不拟就算了,我也会写字,自己可以拟。”
闹到这个地步,李鸿章想告假回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负气道:“老师一意孤行,硬要参劾李元度,学生不能再侍奉老师,只好提腿走人。”曾国藩更不客气,道:“悉听尊便,想留就留,爱走就走,我没捆着你双腿。”
当着众幕僚的面,曾国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想不走,都有些难为情,只得起身挪步,朝门口走去。到得门边,又回过头来,希望老师开口说句挽留的话。曾国藩虎着脸,没理睬李鸿章,更无改口意思。李鸿章一只脚已迈到门外,眼睛依然望着曾国藩,可怜巴巴道:“学生走了,老师请多加保重,注意劳逸结合,湘军不能没有你,大清也不能没有你。”
曾国藩冷冷扔过去一句:“不用你操心,我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能管好自己。”李鸿章哀伤道:“长毛攻湖北不成,定将回师安徽,老师还是早些撤离祁门,免遇不测。”
曾国藩将头扭到一边,不再搭理这个一向倚为臂膀的学生。李鸿章泪流满面,抬起门里那只脚,迟疑着挪过门槛,来到外面。悻然回到笃素斋,几下清理好行李,走出洪家大院。刘斗斋已牵过黄膘马,伸手来扶。李鸿章蹬鞍上马,手勒缰绳,迟迟不愿放松。黄膘马甩尾踢腿,昂首嘶鸣,急不可待的样子。李鸿章几度回头,奢望老师出现在大门口,唤自己回去。或有人追过来,以老师名义,劝自己下马,返回老营。
可大院门口冷冷清清,什么动静也没有。唯有寒风瑟瑟,撩脱枝头黄叶,缓缓坠向地面。李鸿章仰天浩叹一声,咽下苦涩泪水,打马往西南方奔去。
回到南昌大哥家,妻子周氏已奄奄一息,只差没咽最后一口气。母亲和家里女眷正守护一旁,见李鸿章进门,把他让到近前。李鸿章蹲到周氏床边,满心悲伤,无语先噎,半天说不出话来。周氏感觉出什么,合着的双眼猛然睁开,见丈夫近在目前,脸上掠过一丝艰难的笑意。干枯的手抖抖擞擞,从被里伸出来,无力地握了握,似想抓住什么。李鸿章捉紧周氏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哽咽道:“都怪为夫长年奔波在外,没好好陪伴照顾你,以至你大病不起,也不能稍尽夫道,为你奉汤递药。”
成婚近二十年,李鸿章先奔功名,继为京官,回籍后东征西讨,与周氏待一起的时间极为有限,屈指可数。可毕竟夫妻一场,又共同生育女儿经溥,彼此血浓于水。正因如此,李鸿章非常看重这份夫妻情,得知周氏病重难愈,不惜与老师闹翻,离开祁门,急着赶回南昌,送周氏最后一程,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周氏以为再见不到丈夫,不想李鸿章意外出现在面前,顿时心情大好,竟能勉强坐起来,吃力道:“还能最后看上夫君一眼,死可瞑目矣。”
“别说傻话,你要好好活着,经溥还小,不能没有你。”李鸿章从女仆手里接过药碗,服侍周氏喝下,“这次我不走了,再不离开你半步,天天跟你与经溥在一起,做个稍微称职点的丈夫和父亲。”周氏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儿女情长,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好在我已活不了几天,再不会拖你后腿。”李鸿章道:“快别说不吉利话,不然我生气啦。”
周氏摇摇头,说:“我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最清楚。此生能与你夫妻一场,我已知足,怪只怪自己没福气,不能给你生儿续后,这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你还年轻,我死后,赶紧找个身强体健的女人,多给你生几个儿子,像你一样考功名,做大官。还记得几年前逃难至磨店的小莲小姐吧,出身名门不说,又才貌双全,通情达理,颇有旺夫之相,不知已许配人家没有,若还待字闺中,夫君娶进家门,是份好姻缘。”
也许聚少离多,难得在李鸿章面前说几句话,周氏才趁着还有些力气,唠叨起来。李鸿章没打断她,让她过过嘴瘾。周氏说的也是真心话,她一直体弱多病,费了大劲才生下女儿经溥,半个儿子都没留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缺憾。
多说会儿话,周氏再坚持不住,喘着粗气躺下,随即沉睡过去。李鸿章想起刚见过一面的母亲,去她屋里问安。母亲抹泪道:“可怜周氏年纪轻轻,竟一病不起。老天怎么不开眼,用病魔折磨年轻人,却让我这个老不死的活得硬硬朗朗。老而不死是为贼,再这么活下去,叫我这个贼婆子老脸往哪儿搁?”李鸿章安慰母亲道:“母亲别为周氏担忧,她会好起来的。”母亲摇头道:“她是回光返照,只怕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可得有准备。”
母亲见多生死,周氏情形自然瞒不过她双眼。李鸿章默然无语,看着脚尖发呆。只听母亲又道:“刚才我们几个走后,周氏又说到没给你生儿子的话吧?”李鸿章点头道:“这是她的心病,不难理解。”母亲说:“她觉得对不起你,也怕自己死后,没人披麻戴孝,上坟烧香。”李鸿章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怪我俩没儿福呢?”
正好几位小孩打闹着从门口经过,李经方也夹在里面。李经方系六弟昭庆儿子,名字还是李鸿章取的。现年四岁,长得聪明伶俐,颇得大人欢心。母亲望望他调皮的身影,转头对李鸿章说:“老娘倒有个办法,不知你和周氏意下如何。”
不知母亲有啥办法,李鸿章道:“自成婚之日起,周氏就体弱多病,能给我生下女儿经溥,已经尽了大力,眼看不久于人世,还指望她生个儿子出来不成?”母亲说:“周氏指望不上,可以指望人家呀。”李鸿章说:“指望谁呢?”母亲说:“你觉得经方如何?若你看得上,我给六儿说说,将经方过继给你俩,这样周氏走时,也好有人送终。”
这倒也可行。在数位侄儿当中,李鸿章最喜欢懂事可爱的李经方,说:“儿子求之不得,就看周氏想法如何,还得先问问她。”母亲说:“你问问吧,周氏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