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竟有此等奇事,再聪明的脑袋恐怕也难想象出来。李鸿章望着冯桂芬道:“柯文后面故事真有如此曲折复杂?”冯桂芬道:“不是故事,是活生生的事实。经手发表柯文的编辑与桂芬有旧,觉得发表柯文,有悖新闻道德,心存愧疚,专门写信给我解释过。”李鸿章道:“洋人常将民主自由挂在嘴上,一旦面临威胁,民主也不主,自由也不由了。”冯桂芬道:“民主自由哪敌得过黑洞洞枪口?柯文一出,英国人呤唎也手心痒痒,撰稿交由柏郎,再逼报馆发表出来。”李鸿章道:“呤唎为何也来凑此热闹?”冯桂芬道:“呤唎早先任职上海英国陆军后勤部门,因贪污食费被发现,叛逃苏州,至长毛军中做了教练。后白齐文在上海混不下去,便是经呤唎牵线,投奔到谭绍光门下。淮军围困苏州,戈登与谭绍光背后交易,私放白齐文和呤唎等洋人出城,被围城士兵发觉,开枪追击,呤唎中弹,潜回上海租界养伤。租界阅报方便,呤唎见到报上柯文,一时兴起,坐在病**写了篇‘亲历记’,送去讨好柏郎。文章见报后,柏郎见反响大,既往不咎,让呤唎重新回到陆军大营。”
冯桂芬道:“为制造真实效果,柯文时间写得很具体,说十月二十五日八王将献城受降,二十六日被杀,二十九日鸿帅进城,下令砍掉三万降卒脑袋。从受降到接管全城,前后五天时间,秩序恢复,大局已定,鸿帅又非疯子,还有必要下达命令,大开杀戒吗?此其一。其二双塔寺不大,不可能容纳三万人。就算分成分批砍杀,三万颗脑袋,加班加点,手不停挥,也得砍杀好几天。何况光复苏州淮军不足三万人,把守几大城门,驻扎各处要塞,布防城外关卡,皆需大量兵力,还得看守二十万降兵和难民,负责繁重善后事宜,哪腾得出人手,拎出三万降兵,赶往双塔寺,从容斩杀?呤唎说寺外河流塞满无头尸,寺外并无河流,只一口方塘,夏长莲花秋长藕,与事实亦不相符。”
听冯桂芬如此说,李鸿章稍感安慰,心里多少好受了些。不料程学启气鼓鼓闯进来,大声叫道:“苏城不战而复,将士欢呼,百姓雀跃,皇上竟视而不见,至今连正常封赏都不颁发,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不战而胜算不得胜,非得等着咱们将苏城交还长毛,再退出城外,开炮放枪,打上一次攻坚战不成?”
“放肆!封不封,赏不赏,皇上自有考虑,将帅在外,只管冲锋陷阵,还管得着皇上?”李鸿章拿过桌上译报,扔给程学启,“先看看杀降后果吧,舆论汹汹,朝野沸腾,你以为皇上不感到为难?”程学启接报没看几行,气得嗷嗷乱嚎道:“狗日的柯悟迟和呤唎,到底哪来的杂种!不砍下两人狗头,怎解我心头之恨!”李鸿章道:“柯悟迟和呤唎胡说八道,自然没人相信。八王将被诛总不好否认吧,否则哪会引出这些是是非非?”
听李鸿章口气似有悔意,程学启问道:“难道翰林哥哥觉得八王将不该杀?”李鸿章叹道:“若不杀八王将,也能安然获取苏城,岂不功德圆满?”程学启气愤道:“世上哪有圆满之事?不杀八王将,十三万降兵半城而守,随时可能反戈,苏城能有此时之安宁?说不定咱们脑袋早已掉落地上,坐在拙政园谈天说地的该是八王将,而非咱们这些人。”李鸿章道:“事已过去,不说也罢,苏城万事大吉,已足慰吾心。”
见程学启还在较劲,李鸿章不禁乐起来,道:“鸿章没后悔,也没丝毫责怪方忠的意思,别往心里去嘛。”又忍不住玩笑道:“只是鸿章一直没想明白,方忠也是降人,八王将已然降服,为何还与人家过不去,非坚持杀掉不可?”
不想程学启闻言,满脸涨得通红,接着由红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尔后猛一掉头,呼地出了签押房。李鸿章才意识到玩笑开得不是时候,也太没水平,一时愣怔着,不知如何才好。冯桂芬也觉得有些不对,说:“鸿帅玩笑的确有些伤人。虽说方忠也属降人,却对鸿帅和朝廷忠心耿耿,舍命杀敌,立下盖世功勋,岂可与八王将相提并论?”
李鸿章后悔不迭,道:“方忠坚持斩杀八王将,全是为淮军和苏城好,鸿章相反口无遮拦,伤害他自尊心,实不应该。他肯定会恨死鸿章,以后还怎么共事?是不是麻烦景亭兄,替我劝劝方忠,要他别为句玩笑话,太过在意?”冯桂芬笑道:“让桂芬劝方忠,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买不买账,有些难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还得鸿帅亲自出面,拿出诚意,消除方忠心头火气。他最敬重鸿帅,该不会为有口无心的玩笑,跟您闹翻。”
两人正要去劝程学启,何安泰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惊慌失措道:“鸿帅不好啦,程军门像已疯掉似的,在营里大叫大嚷,说杀八王将,皆为鸿帅安全,为确保苏城不至于得而复失,却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他很寒心,很痛心,也死了心,命令我集结开军各营,开赴嘉兴和杭州,投奔听王陈炳文去。何安泰不敢从命,跑来禀报鸿帅,快去看看吧。”
李鸿章与冯桂芬相互望望,双双出衙,直奔开军大营。开军驻于拙政园附近来氏祠堂,三人赶到时,程学启正在屋里一边嚎叫,一边踢桌摔椅,惊天动地,像正跟人打大架。李鸿章抬手在门上敲敲,说:“方忠,方忠,你开一下门。”
里面依然乒乒乓乓,没有停歇。李鸿章又道:“方忠别闹啦好不好?都是鸿章不对,乱开玩笑,伤着了你,实在对不起,特来向你道歉。”
屋里动静小了些。李鸿章又道:“方忠开门吧,鸿章脚下有鸡眼,久站难受。”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是门依然紧闭着。冯桂芬来到窗前,说:“方忠还是把门打开,让咱们进去,跟你说几句话。刚才你离开抚衙后,鸿帅就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自责不已。他都向你认了错,你总不好拒人千里,让咱俩在门外站一个通宵吧。”
门里响起门闩松动的声音。何安泰抬了手臂,轻轻推开门。程学启一动不动站在地上,背对门外。何安泰赶紧进屋,扶正歪七竖八的桌椅,拣拾起一地的笔砚、文件、杯盘及各类日常用物,再请两位进屋。程学启依然面壁而立,不理两位,也不言语。
李鸿章说得口干舌燥,冯桂芬也帮腔道:“方忠应该听得出来,鸿帅句句发自肺腑,你不会无动于衷吧?你的军事天才有目共睹,尽人皆知,无需桂芬置喙。桂芬要说的是你与鸿帅这对将帅佳配,古今少有,中外难见,可得格外珍惜。鸿帅有你,淮军有你,是上天莫大恩赐。同样你幸遇鸿帅和淮军,也属人生之大幸。不难想象,不是鸿帅运筹帷幄,你与众将领决战沙场,淮军怎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取得苏沪辉煌战绩!”
两人话里满是真诚,所说皆为事实,程学启心肠再硬,也会慢慢软化。他转过身来,咚一声跪倒在两人面前,说:“都怪学启气窄量小,连句玩笑都受不起,害翰林哥哥和冯大人动步来营,开导启发。没事啦,学启还是学启,以后翰林哥哥要学启冲锋就冲锋,要学启陷阵就陷阵,借学启脑袋有用,学启也会毫不犹豫取下来,双手呈上。”
李鸿章赶忙起身,扶起程学启。双眼已被泪水模糊,想说啥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情至深处,再好听的话语都已显得苍白,觉得多余。
一句玩笑惹出一段风波,却给了将帅交心通气机会,彼此情谊更深更浓一层,倒是李鸿章没料到的。见证人冯桂芬也觉得有意思,回衙路上说:“桂芬说过,方忠不会与鸿帅闹翻的,果不其然吧?史有廉颇与蔺相如将相和,今有方忠与鸿帅将帅和,可谓异曲同工。略有区别的是,将相和里,将给相负荆请罪,将帅和里,帅给将负荆请罪。”李鸿章笑道:“只要能和,谁请罪都一样。”冯桂芬说:“对对对,和为上。”
程学启这里已没事,可还有位洋将,仍不依不饶,在与主帅较劲。这不是别人,就是戈登。周馥已找过马格里,要他代表李鸿章,去昆山见戈登一面。马格里所办洋炮局刚从上海迁到苏州,整天忙进忙出,无暇他顾,可李鸿章有托,没法推辞,只好乘船赶往昆山。
谁知见到戈登,刚开口吐出鸿帅两个字,戈登就截断他话头,吼叫道:“别提李鸿章,我不想听到他名字!”马格里想解释两句,戈登也没容他开口,指着门外,愤然道:“你给我滚,哪里来滚哪里去,滚得远远的!戈登不需要你,常胜军不需要你。”
赫德连夜赶往昆山。此番苏锡之战,他已见识过淮军能耐,知道李鸿章不是在威胁戈登,戈登再不识好歹,只能咎由自取。幸而赫德不是马格里,乃堂堂海关总税务司,英国海陆两军司令都敬仰三分,戈登不好再梗着脖子,两鼻朝天,问赫德有何见教。赫德晓之以理:“今日之淮军已非昔日之淮军,今日之常胜军也非昔日之常胜军,淮军离开常胜军,收复江苏所剩不多几处失地,已完全不在话下。戈登先生明白我意思吧?”
戈登不傻,能不明白赫德话里意思?其实前天将马格里骂走后,他就开始后悔,不该有台阶不下。赫德知道戈登心里已在松动,又道:“八王将受戮,自身也有过错,不能全怪鸿帅和程学启。却被戈登先生闹得沸沸扬扬,骂声四起,甚至有人无中生有,说淮军在双塔寺杀掉三万降兵,引起全世界公愤。鸿帅对你不薄,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戈登低下了头。赫德继续道:“明确跟你说吧,此次赫德来昆山,并非鸿帅意思,是赫德出于英国同胞立场,替你和常胜军前途担忧,来跟你掏心窝,说自家话。鸿帅在我面前露过心迹,你浪子回头,一切好办,若不知进退,继续犟下去,他马上解散常胜军。赫德要说的是,戈登先生绝顶聪明,可别学前任白齐文,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至身败名裂。”
戈登自然不愿步白齐文后尘,自断退路,弄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容身之处都没有。再说自己与柏郎大造舆论,已给淮军和李鸿章制造出不少麻烦,确实到了该回头的时候,再闹下去,已没多大意思。又值赫德上门规劝,正好托他传话,近期回苏州觐见李鸿章。
当日赫德返苏,回复李鸿章,说:“戈登已有悔意,表示要与鸿帅重归于好。”李鸿章倒也大度,说:“只要戈登悬崖勒马,过去一页就此翻过去,咱们可以从头再来,为彻底消灭苏南长毛,继续并肩作战。”
隔日戈登便来到苏州,参拜李鸿章,自我检讨,请求原谅。李鸿章不计前嫌,鼓励戈登带好兵,再立新功。还叫来刘郇膏,追加常胜军两月粮饷,作为苏州外围战的奖励。
正好冯桂芬入见,谈过正事,说起阿思本舰队,道:“日前收到监察御史陈廷经来函,说总署与李泰国几经交涉,实在不敢答应其所提条件,阿思本舰队无法留在中国,只能由朝廷支付巨额遣返费,驶回英国变卖。”
此事李鸿章也已知晓,叹道:“李国泰异想天开,企图一手操控舰队,中方只负责掏钱,不能过问和指挥舰队,谁能同意这样混账条约!只是朝廷筹办现代海军的尝试化为泡影,实在可惜。”冯桂芬道:“二十多年前,文忠林公就提出购置洋舰,在沿海建立现代海军的设想,时至今日,林公遗愿依然无法实现。”李鸿章道:“二十多年过去,已历道咸同光四朝,就这样白白耽搁,多可惜啊。无论国家还是个人,若想有所作为,二十年可做好多事情。”冯桂芬道:“怪只怪中土西学西语人才缺乏,购几只舰艇,也得托付洋人,弄得如此不堪。”
两人正慨叹不已,马格里兴冲冲走进来,说:“听说阿思本舰队将遣返英国变卖,二位知否?”李鸿章笑道:“咱俩正在论及此事呢。”马格里说:“阿思本舰队不说世界一流,至少在亚洲属首屈一指,不能留在中国服役,实在令人遗憾。”冯桂芬说:“朝廷又何尝不想留下舰队?只是李泰国居心叵测,谁敢跟他合作?”
马格里不说李泰国长短,只道:“舰队经沪北上时,我随赫德登舰参观过,舰上设施既先进,又实用,实在难得。尤其那套全新的维护设备,包括蒸汽锅炉、化铁炉、铁水包及各种机床,仿佛水上流动兵工厂,看着叫人心里发痒。”
李鸿章已听出马格里意思,道:“你心里发什么痒?”马格里道:“舰队将原路返回英国,这两天会从上海经过,鸿帅可否买下舰里设备,搬入苏州洋炮局,提升枪炮生产能力?要知道这么好的东西,就是专门出洋采购,都不一定采办得到。”
李鸿章已然心动,问冯桂芬想法如何。冯桂芬道:“这个主意不错。残货半价,舰队是中方退货,与残货别无二异,也好议价。”李鸿章道:“景亭兄与马格里先生跑趟上海如何?”冯桂芬说:“行啊,也好顺便回同文馆看看。”
隔天冯桂芬就与马格里登上商船,离苏奔沪。正好阿思本舰队南下驶抵上海,泊岸补充给养。舰队落得如此下场,李泰国觉得很没面子,见冯马二人前来购买船上设备,自然求之不得。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万两银子价位,签署正式合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设备卸到马格里雇请的火轮上,运回苏州洋炮局。正是这套西洋设备,成全了苏州洋炮局,使其蜕变为具备机械化产生能力的新型军工企业,周产炮弹和子弹达2000多发。且成本大大降低,过去生产一枚炮弹需三十两银子,现在小者只需银子一两,大者不过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