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鸿章说得实在,唐廷枢不好勉强,收回银票,扶着母亲,千恩万谢而去。李鸿章望望母子俩背影,让周馥通知冯桂芬和钱鼎铭,翌日出行上海。谁知第二天正要动身,传来一个特大消息,李鸿章震惊之余,敏锐地意识到,要不了几日,圣旨就会送达苏州,自己和淮军将有重大行动,决定暂时放弃上海之行。
消息来自山东曹州。说捻军赖文光、任化邦、张宗禹三大巨头会盟后,易步为骑,变两条腿为四条腿,呼啸来去,神出鬼没,黑旋风般驰骋于豫鲁苏皖一带,亲王僧格林沁率蒙古精骑苦苦追击,就是够不着敌军。不是蒙古骑兵不能跑,是捻军占据主动,想西就西,想东就东,想停就停,想打就打,边跑边打,边打边跑,蒙古骑兵摸不着头脑,老被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劳而无功。偏偏僧王不服气,一根筋穷追不舍,像举行赛马会似的,非赶超捻军不可。有人劝他,这样会拖垮部队,僧王大怒,斥骂长人志气,扰乱军心,还拔出马刀,斫树为慑,声明再多言,刀下树就是下场。没人再敢规劝,打起精神,跟着僧王追赶捻军。捻军运动中看准时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击其要害,僧王防不胜防,一败邓州,再败南阳,三败鲁山,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僧王没反思为何败给捻军,继续猛追,自豫至鲁,自鲁折豫,再自豫过皖,自苏奔鲁,一个多月时间,狂奔数千里,人疲马乏,人畜累死无数。
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看看追到曹州菏泽,僧王自己也精疲力竭,几乎瘫倒在地。菏泽为黄河水套地区,河堰高筑,堰上植满密密麻麻的柳林,以防大水泛滥。时值初夏,黄河汛期还没到,却来了两股部队,一是捻军,一是蒙古铁骑。捻军先行赶到,人吃饱,马喂足,静静潜伏于柳林后面,只留小股马队在林外出没,故意引诱僧王。见着捻军马队,僧王不顾疲劳,领军直扑柳林,不知不觉进入捻军伏击圈。
这是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僧王懵懵懂懂闯入柳林后,捻军马队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夜风穿林而过,吹动柳叶,哗哗作响。就在僧王茫然四顾,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时,捻军从天而降,万马腾跃,枪炮齐发,从三个方向掩杀过来。僧军惊悸之余,慌忙应战。无奈捻军以逸待劳,人饱马腾,士气高涨,又占据有利地形,越打越勇,僧军死的死,伤的伤,毫无还手之力,迅速溃败。心高气傲的僧王被打得没了脾气,丢下数万人尸和死马,率残部杀出柳林,向高楼寨方向溃逃,又被捻军赶鸭子样赶进一处荒圩内。剧烈的枪炮声中,僧军人仰马翻,一片片倒下,如同墙倾轰然。僧王挥着马刀,冒死突围,却没法突破捻军越裹越厚的包围圈。乱战中,**战马被长矛刺中,受惊腾空跃起,僧王坠马落地,跌入一眼废窑,躲过捻军铁蹄,趁乱逃到麦陇深处,惶惶如丧家之犬。枪炮声渐远,四周一片死寂,僧王疲困不堪,寸步难挪,两腿一软,仰倒在地。
英雄豪迈之时,雄姿英发,气冲斗牛,待到穷途末路,也许境遇都差不太多。就如李秀成海会寺受缚于樵夫王小二,僧王一世英名也毁于拾粪小孩张皮绠之手。为多拾几坨牛屎马粪,张皮绠五更天便起床出了门。算他行牛屎运,不到半个时辰,就拾了一畚筐牛粪,乐得笑不拢嘴。正乐着,只见远处麦垅里有个黑物,像卧着头牛犊。走近一瞧,原来躺着个人。张皮绠一惊,扭过头,拔腿就跑。跑没多远,又禁不住好奇心起,缩身回去,倒要看是死人还是活人。蹑手蹑脚来到近前,原来是个军爷,一动不动,已死去多时似的。旁边扔着一把马刀,张五绠鼓足勇气,轻轻拿到手上,对着曙光一瞧,上面全是血迹。恰在此时,僧王突然手脚一颤,嘴里还咕噜了一声。吓得张皮绠一蹦老高,下意识扬起马刀,对着僧王一顿乱砍。威风一世的僧王没做任何反应,没等身上血液流干,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没醒来。
僧王及其蒙古骑兵不复存在,捻军又不可能自行灭亡,朝廷自然得重新组织力量清剿。力量在哪儿?湘楚两军已裁撤得差不多,仅有两三万没拿到欠饷,滞留江南。八旗和绿营也裁的裁,撤的撤,没裁没撤的,多已遣散回原来的驻地。也就是说,剿捻大任自然而然会落到淮军身上。李鸿章几分得意,心想没完全照朝廷意思裁撤淮军,以拖字诀保留六万人马,看来是非常明智的,不然十多万捻军,怎么应对得过来?
又担心征调淮军的圣旨即将到来,李鸿章放弃上海之行。冯桂芬几位早已等候在衙门外面,见李鸿章久无动静,返身入衙,探问到底怎么回事。
“上海之行恐怕只能取消。”李鸿章说道。几位异口同声,问是为什么?李鸿章道:“蒙古精骑覆灭,朝廷若调淮军剿捻,鸿章不在苏州,岂不耽误大事?”冯桂芬道:“僧王刚殁不久,就是朝旨征调淮军,也不会这么快吧。”钱鼎铭也说:“苏州离上海又不远,来回要不了几天,鸿帅没必要坐在衙门里干等。”
说得李鸿章犹豫起来。沉吟之际,正巧丁日昌信函送到,说是美商虹口旗记铁厂有出售意向,他想花钱买下来,请李鸿章定夺。李鸿章去过虹口旗记铁厂,知是上海规模最大的制造厂,不仅能制洋枪洋炮,还可修造大小轮船,若能收购到手,再与原有两个洋炮局合到一处,岂不可大幅提升制造能力?李鸿章怦然心动。未及给丁日昌复函,便带着冯桂芬几位,走出拙政园,赶往江边,登上江轮,直奔上海而来。
当李鸿章一行出现在上海道衙时,丁日昌既惊且喜,满脸是笑道:“鸿帅来上海,也不打声招呼,日昌好去码头恭迎。”李鸿章玩笑道:“你丁道一声令下,本抚焉敢稍有拖延?自然只能飞快赶来,生怕误了你的好事。”
丁日昌笑笑,腾出衙门最好的房子,安排一行人住下,然后通知旗记铁厂老板杰克逊,明日李巡抚亲赴铁厂考察,商量厂子收购事宜。
一听李鸿章名字,杰克逊便意识到,铁厂出手问题已然不大。原来他有位伯伯,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农场主,只因无子无女,去世前立下遗嘱,以农场相赠,杰克逊只想早点回国经营农场,才主动找到丁日昌,提出出售铁厂意向。丁日昌答应考虑,但得请示苏抚李鸿章,不想李鸿章亲自到了上海,杰克逊自然喜出望外。
隔日一大早,杰克逊带领助手,恭候在租界入口处,翘首以待李鸿章的到来。李鸿章及时出现在杰克逊眼前,随行还有丁日昌、冯桂芬几位。见面握过手,寒暄两句,一行步入租界,向旗记铁厂走去。租界内地皮便宜,铁厂占地面积不小,起码有两百多亩。如别处美商企业一样,环境很优美,树木成荫,花美草香。走进各生产车间,只见地面干净,机器锃亮,正在机器旁操作的工人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李鸿章不得不佩服洋人的管理能力,已暗下决心,非买下铁厂不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眼看心记,不放过任何一样机器。机器上标着洋文,李鸿章看不懂,只得多问,问得很仔细,包括机器名称、功能、功率,甚至运作原理,都一一问到。杰克逊只想出手铁厂,自然有问必答,却颇觉纳闷,这个李巡抚到底是来购厂,还是来学技术?
看完枪炮生产线,又看轮船修造车间,该看的都已看过,几位掉头向厂门方向走去。杰克逊贴紧李鸿章,巴结道:“巡抚大人看过厂子,满不满意?”李鸿章说:“应该还算过得去吧。”杰克逊追问道:“您有没有购置意愿?”李鸿章笑笑道:“本抚有没有购置意愿,其实不重要,关键是看杰克逊先生有没有诚意。”杰克逊说:“当然有诚意。这么大的铁厂,又不可能搬回美国去,只能卖给您老人家。”
“有诚意就好。”李鸿章不温不火道,“有诚意你就给个合理价位,若漫天要价,我可出不起钱。”杰克逊道:“当然不会漫天要价。铁厂始建时,机器购置加厂区厂房建造,花了五十多万两银子,咱按折旧价,三十万卖给您吧。”
李鸿章不置可否,只说:“先拉个机器和各项设备的清单吧,你我双方再照单商议,商议得拢,签署合约,商议不拢,生意不成,仁义还在。”
出厂告别杰克逊,回到上海道衙门,李鸿章问丁日昌道:“今天看过多少种机器?”
丁日昌摸着脑袋,说出几个主要品种。又问冯桂芬和钱鼎铭,两人也记住几种。还有几件机器,各位印象已有些模糊,道不明白,只得说:“机器上都标的洋文,不好记忆。”
“正是不好记忆,我才细问杰克逊,他也耐着性子,一一给予回答,只要有心,记住应该不难。”李鸿章掰着指头,将各类机器名称、型号、规格都说了出来。几位颇为吃惊,赞叹李鸿章记性好。李鸿章道:“不是记性好不好,是过不过脑,留不留心。只要过脑留心,必然记得住。雨生(丁日昌)将我所说机器名目录下来,再到其他洋厂摸摸底细,与杰克逊谈判时,咱们依据在手,才不会受他蒙蔽,他说啥是啥。”
上海各处洋厂都不乏中国雇员,丁日昌认识不少,找他们一打听,旗记铁厂各类机器实价便清清楚楚,无一存疑。同时杰克逊也照李鸿章意思,拉出一个机器和设备清单,来到上海道衙门,双方坐到一起,讨价还价。
杰克逊的清单很详细,每样机器都标注着原价和折旧价。折旧价合计,再加上厂房和其他设施,汇总价正是三十万两银子。李鸿章接过清单,看上几眼,笑笑道:“恕本抚直言,杰克逊先生诚意有些不够啊。”杰克逊不解道:“巡抚大人此言从何说起?”
李鸿章望望丁日昌,丁日昌也从文件匣里拿出一份清单,送到杰克逊面前。杰克逊睁眼一瞧,吃惊道:“这个单子从哪里来的?”丁日昌说:“别管单子从何而来,只说价目准不准确。”杰克逊不解道:“机器价格属于厂家内部机密,怎么会到你们手上?你们到底花了多少钱,才买通人家,如愿拿到这些数据?”
李鸿章脸色一跌,有些不乐道:“杰克逊先生此话,也太难听了点吧?既然机器价格是机密,你干吗还公开贵厂机器设备价目表?”
杰克逊想说旗记铁厂价目表有水分,可又出不得口,只得摇摇脑袋,露出一脸尴尬。李鸿章缓缓语气,道:“实话告诉你吧,美籍华人容闳受两江总督曾国藩委托,赴贵国采办了一批机器设备,很快就会运到上海。容闳提前寄回一份价目清单,给总督衙门入账,贵厂所有机器设备,容闳单子上都有。”
杰克逊哪知容闳购了些什么机器?一时语塞。李鸿章继续道:“若依贵厂机器设备实价折旧,合计也就三五万两银子的样子,加上房厂和其他设施,不可能超过六万两。”
从三十万到六万,差距也实在太大了点,气得杰克逊嗷嗷大叫:“巡抚大人开什么玩笑?不卖啦,铁厂不卖啦!”愤然起身,甩手出门。
听着杰克逊咚咚的足音渐渐远去,丁日昌不无担忧道:“鸿帅砍价砍得如此厉害,万一杰克逊不卖给咱们,又如何是好?”冯桂芬笑道:“杰克逊急于回国继承遗产,仓促间铁厂不卖给咱们,还能卖给谁?”李鸿章也道:“鸿章其实不是为巡抚衙门砍价。巡抚衙门虽穷,有心要买旗记铁厂,就是再贵,也会咬牙买下。鸿帅在替别人砍价。”
丁日昌一头雾水道:“替谁砍价?”
还在来上海的船上,李鸿章说起唐廷植案,冯桂芬和钱鼎铭也有所耳闻,知道唐廷枢弟弟唐廷枢在上海洋行做买办,只是没怎么打过交道。钱鼎铭还提供一条线索,唐母也是商人,多年前就开始经营茶叶出口,常在香港和上海两地来回跑动,与欧美商人打交道多。杰克逊就是在香港认识唐母的,后又通过她引荐,跑到上海来办了旗记铁厂。
闻听杰克逊与唐母还有这层关系,李鸿章心生一念,能否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帮唐廷植保住脑袋,又可廉价拿到旗记铁厂。当时只是有此想法而已,无具体操作办法,到沪后与杰克逊几番接触,想法渐渐成熟,现在可抛出来了。
李鸿章于是问丁日昌道:“唐廷枢母子找过你没有?”丁日昌说:“鸿帅没问,日昌忘了向您禀报。唐家母子拿着您的字条找到我后,我就跑到上海县衙,去狱里看过唐廷植,他确实被狱卒整得奄奄一息,差点丢命。我当场责令县令将狱卒锁拿归案,找医生救治唐廷植,决不能让他死在上海县衙大狱,至于朝廷定不定其死罪,另当别论。经医生治疗,唐廷植已无性命之虞,现正在康复中,还请鸿帅放心。”
李鸿章点点头,说:“这就好,你通知唐廷枢母子,就说我在想办法,看能否免去唐廷植死罪,需要他们母子俩配合,请两位明天到道衙来见我一面。”
第二天一大早,唐廷枢母子俩就出现到衙门口。一见李鸿章,便两腿一弯,跪到地上,代唐廷植叩谢救命之恩。李鸿章扶两位起来,说:“只能说丁道台出了面,唐廷植不会死在狱中,至于最终能否保住性命,就看你们母子俩了。”
听话听音,唐廷枢忙表示道:“只要能免哥哥死罪,巡抚大人要咱们做啥都行。”唐母也含泪道:“只要能换大儿性命,唐家就是倾家**产,也值得。”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鸿章肚里感叹,嘴上说:“倾家**产倒不至于,可破点财,是不可避免的。”唐廷枢说:“大人开个价,我马上筹银子。”李鸿章笑道:“本抚可开不了这个价喔。”唐廷枢问:“是不是要丁道开价?”李鸿章道:“丁道也没法开价。我说破财不可避免,并非仅仅是破财的事,还得看这财怎么个破法。只有破得是地方,才保得住唐廷植性命。”
唐廷枢迫不及待道:“还请大人指点迷津。”李鸿章不紧不慢道:“本抚建议你们,还是找找杰克逊吧,看他开口多少。”
母子俩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唐母疑惑道:“虽说杰克逊与唐家有旧,可他一个美国商人,哪有办法救我儿命?他有此能耐,我早找上门去了。”李鸿章说:“听说杰克逊的旗记铁厂,还是唐母玉成的?”唐母说:“杰克逊原在广东办厂,听我劝来上海后,人生地不熟,又是我给他张罗,才帮他办起旗记铁厂。”
李鸿章笑笑,说:“这就对了嘛。杰克逊有意出卖铁厂,你们知道吗?”唐母摇头道:“为大儿的事,咱们东奔西跑,没时间也没心情与朋友们往来,都大半年没跟杰克逊见面了。”李鸿章道:“那就跟杰克逊见面,当面证实证实,他到底卖不卖旗记铁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