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往前一跨,弯腰来扶李鸿章,嘴里朗声笑道:“少荃别客气,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本王面前,没必要讲究这些俗礼。”
李鸿章道过谢,起身退步,躬腰摆臂,请奕?先走。奕?抓过李鸿章手腕,往腋下一夹,两人亲亲热热走过中庭,转入后面书房。让仆役看过座,献过茶,奕?才道:“少荃进京多久啦?”李鸿章道:“回王爷话,鸿章刚至贤良寺,洗把脸,喝口茶,就往亲王府拜会王爷来啦。”奕?道:“你真是个急性子。”李鸿章道:“鸿章离京十多年,没有王爷庇护,哪有今天之小小勋绩?好不容易回到京师,最迫切的就是想拜见贵人,聆听您谆谆教诲。”
“少荃这张嘴,还是如此伶俐。”奕?望望李鸿章眼角皱纹和满脸沧桑,感慨起来,“屈指算来,咱们一别已十五年整。记得咸丰初年离京时,少荃风华正茂,气宇轩昂,转眼间已人至中年,霜欺两鬓,岁月不饶人啊!”
遥思就职翰林院时,李鸿章与小自己十岁的奕?有过不多几次交往。奕?当年虽已贵为亲王,却因人年轻,略显稚嫩和骄奢。道咸之际,咸丰视兄弟里最有才干的六弟奕?为政敌,彼此关系微妙,奕?为求自保,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天威,招致杀身之祸。咸丰驾崩热河,风云突变,时局艰险,奕?与两宫太后里应外合,联手除掉八大顾命大臣,受命于危难之际,以议政王身份执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肩负大任,日理万机,日见老成持重。后又被慈禧褫去议政王头衔,仍在两宫与满汉大臣之间艰难维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变得更加暮气沉沉,三十五六岁的人,看去像已过天命之年。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李鸿章暗暗庆幸自己身为外臣,虽处处受人掣肘,办件事情难于上青天,毕竟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总能找到腾挪翻转余地,尺水行尺船,稍有作为。
体会着奕?的不易,李鸿章道:“王爷也比当年练达得多。所幸有您老成谋国,实乃天下苍生之福气啊。”奕?笑道:“少荃会说话,见我未老先衰,故意说是练达老成。不练达不老成能行吗?太后和皇上深居宫中,对外面世界不甚了解,朝中大臣又多迂腐,唯知红口白牙说大道理,发空议论,啥事都成不了,只能本王多担当点。”
说到朝中大臣迂腐,只怕莫过于倭仁和徐桐师徒。两人皆为理学大家和皇帝老师,一个傲居大学士高位,一个位处礼部侍郎要职,朝中影响非同小可。倭徐两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比仇视洋人,只要说起洋人二字,总是咬牙切齿,不共戴天。连碰上杨阳羊扬诸姓同僚,也横眉冷对,没给好脸色。西洋西学西语的“西”字也听不得,谁名字带西或与西音相近的字眼,也当作异类,另眼相看。偏偏慈禧居于养心殿西暖阁燕禧堂,又称西太后,倭徐觉得禧与西刺耳,不叫慈禧太后或西太后,别出心裁称燕太后,弄得慈禧哭笑不得。
养心殿西暖阁还有间三希堂,曾是乾隆书房。三希者,“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是也,意即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知天之人,乾隆借以自勉,也有自命不凡味道。“希”又与“稀”谐音近义,乾隆藏有三件稀世珍宝: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就挂在书房里,读书之余,玩赏不已,故三希又含“三稀”之意。一次慈禧让安德海传唤倭仁,安德海说倭仁是士人领袖,最好放三希堂召对,以示恩宠。慈禧觉得有道理,就在三希堂等着。倭仁随安德海来到西暖阁后,听说在三希堂面圣,皱着眉头,老大不高兴,因为“希”字让他想起“西”来。无奈慈禧等在里面,又不好抗旨,只得不情不愿走进三希堂。面过圣,从三希堂出来,安德海故意上前问道:大学士在哪里觐见哪位太后?意思逼倭仁说出三希堂和西太后。倭仁知是安德海捣鬼,白他一眼,有气有恨道:在三王堂觐见燕太后。
得知师傅在三希堂面圣,徐桐等弟子羡慕不已,倭仁回到家中后,纷纷跑来探问,三希堂是啥样子,有无三稀珍宝。倭仁没好气道,什么三希,我只见过骚鸡!显然倭仁还在生安德海的气,拿骚鸡骂他。别看弟子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对肚脐三寸以下最感兴趣,觉得师傅话里有话,认定安德海是假太监,真骚鸡,与慈禧关系非同一般,弄不好三希堂就是两人胡搞之处,不然师傅也不会这么愤怒。从此安德海与慈禧所谓艳事广为流传,无人不闻。
徐桐故事也不少。他认为洋人甚至教民都没好货,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可他手无缚鸡之力,杀不了洋人和教民,只有独自躲在家里生自己闷气。徐家位于东交民巷,紧挨各国使馆,洋人每天出出进进,徐桐没法视而不见,真想放火把各使馆烧掉。无奈使馆看守太严,徐桐无从下手,于是拿出纸笔,写副对联贴在自家门上,用以泄愤。对联还算对称,共八个字:望洋兴叹,与鬼为邻。恨洋人,也恨跟洋人打交道的国人。奕?主持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天天接触洋人,徐桐最看不惯。加之奕?坚持在总署下面设立京师同文馆,聘人教习西语西学,徐桐更觉得奕?大逆不道,背后偷偷叫他六鬼子,因为奕?在兄弟里排行第六。还觉不够,另送他八个字: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可以想见,天天跟这帮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打交道,奕?该有多么纠结。李鸿章抱不平道:“倭徐师徒公然挑衅王爷权威,阻碍朝政,为何还如此得志,位列三公,官居要职?王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搬开倭徐之流,应该不会太难嘛。”
“倭徐之流树大根深,哪是本王想搬就搬得动的?”奕?浩叹一声,不愿多说。李鸿章心知肚明,倭徐之类百无一用,慈禧太后却需要他们看家护院。道理简单,有这些犬儒张大眼睛,盯住奕?等权臣,慈禧才好左右逢源,维持平衡,免得大权旁落,失去控制。奕?精于人事,自然哑巴吃饺子,嘴上难言,心里有数。
闲聊一会儿,家丁来报,晚膳已准备就绪。两人步出书房,走进餐厅。餐厅不大,餐桌上七碗八碟,桌边却只两副碗筷和酒杯。客气着落座后,奕?道:“本想请几个人来给少荃作陪,又怕人多嘴杂,还是咱俩清静,说话方便。”
奕?处境特殊,慈禧既要用,又要防,不得不处处小心。李鸿章颇能理解,说:“鸿章一路南来,风餐露宿,早就想着王府美食,人多话多,嘴巴忙不过来,就咱主仆二位,正好大快朵颐,大饱口福。”奕?笑道:“今晚咱俩放开喉咙,大干一场。”
说笑着,有人提着酒壶进来,给两位倒酒。是位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点不像平常家仆。李鸿章就多看了一眼,感觉有些面熟似的。奕?笑道:“不认识了吧,她就是令弟稚荃(李凤章)送我府上的红菱姑娘。”
“原来是红菱姑娘,怪不得似曾相识。”李鸿章仔细打量着红菱,“看看红菱姑娘,比在拙政园时贵气多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优雅得体。还是王爷有办法,将个乡下姑娘**成为大家闺秀。”奕?笑道:“红菱姑娘很有悟性,到王府两年多,教啥会啥,琴棋书画,已样样精通。平时不让抛头露面,只在闺房读书习字,今日因少荃入府,才让她出来见个面,看你还认不认得。”李鸿章谢过奕?,对红菱道:“遇到王爷这样的贵人,真是你福气,可得争口气,好好做人做事,以不辜负王爷再造之恩。”
红菱频频点头,也不多话,倒好酒,又给两位夹菜盛汤,尔后侍立一侧,听候吩咐。两人举盅相碰,干过头杯,奕?道:“少荃为国征战多年,吃苦耐劳,出生入死,本王没啥犒劳的,几样家常菜,你就别讲客气,只要合胃口,尽管放开肚皮吃就是。”
话语来得平实,却说得李鸿章不无动容,也顾不得斯文,风卷残云般,大嚼大咽起来。奕?是自己贵人,真心实意待你,用不着虚与委蛇,故作矜持,吃得多,喝得多,才会讨他欢心。奕?果然很满意,笑道:“过去听说少荃翰林变绿林,本王还不怎么相信,你毕竟两榜出身,怎么那么容易变绿林?如今见你胃口这么好,才知此语不假。不过想想也是,你人高马大,腹中空空,哪有力气上阵杀敌?”
吃饱喝足,李鸿章端过茶杯,一阵鼓漱,咕噜下喉,从袖里掏出银票,放到奕?面前,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一笔小小饭费,还请王爷笑纳。”
见银票上写着五万两字样,奕?佯装生气道:“哪有五万银子一顿的饭菜?少荃这么做,就太见外了。”李鸿章道:“府上人多,张口要吃,伸手要用,王爷那点年俸,如何开支得来?鸿章身为外臣,打仗办事,天天与银子打交道,手头毕竟宽松点,您就别嫌弃。”
奕?不好推让,收下银票。见时间不早,李鸿章起身告辞。奕?送出府门,一边道:“明日本王进宫跑一趟,看圣上何时召对少荃,顺便给你讨个恩典。”
李鸿章抱拳谢过,几步来到轿旁。却立定身子,非看着奕?先返府门,才肯上路。推让几句,奕?只好笑着扬扬手,转过身去,缓缓走开。眼望奕?隐身入内,李鸿章抬头瞧瞧夜空朗月,掀帘登轿,回到贤良寺。
趁着听诏空闲日子,李鸿章遍访京都王公大臣,比如军机大臣吏部尚书文祥,总理衙门大臣户部尚书宝鋆等,大撒银票,大献殷勤,广为交结。李鸿章深知时逢乱世,上马打天下,离不开将帅同心,兵士勇毅,只要能打胜仗,朝廷会无条件鼎力支持。一旦进入承平时期,下马治天下,利益格局发生变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纠缠,互为因果,不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得不到京中大佬理解和扶持,必将毫无作为,一事无成。
几天下来,该拜的拜过,该访的访到,李鸿章走进工部尚书毛昶熙府上。毛昶熙是河南武陟人,也回乡办过团练,曾与河南老乡袁甲三联手,多次大败太平军。袁甲三死后,袁部归属毛昶熙,继续活跃于豫皖一带。毛昶熙很识时务,金陵一光复,迅速自解兵权,将手下人马统统交给僧格林沁,只身一人返回北京,深受两宫太后和恭亲王信任,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盘踞要位。袁甲三是项城袁家顶梁柱,顶梁柱一倒,袁家眼见即将败落,毛昶熙将袁甲三几个侄儿送入淮军大营,得到李鸿章重用,算是后断有人。正因这层关系,毛李二人也就走得近,李鸿章此番入京请训,不用说也得造访毛府。
李鸿章动向瞒不过毛昶熙,他哪里都不敢去,天天在家翘首以待。终于等到李鸿章迈进大门,毛昶熙喜不自胜,将他迎入后堂,摆上好茶好果。李鸿章赶忙道歉:“鸿章到京多日,被人堵在贤良寺,寸步难行,迟至今天才入府拜访,还请尚书大人见谅。”毛昶熙说:“本该昶熙上贤良寺拜望中堂大人,知您载誉返京,万人景仰,够得应酬和忙碌,想等您那里稍稍清静,再去赶个晚市,却劳动您大驾,先至寒舍,昶熙甚是过意不去啊。”
李鸿章打两声哈哈,说:“鸿章不是来说客气话的,是要请尚书大人释疑解惑。”毛昶熙说:“中堂大人谦虚,有事只管吩咐,昶熙尽力而为就是。”李鸿章说:“捻匪歼灭后,天下承平,君民同乐,国家没必要再拿粮饷供养军队。鸿章想学尚书大人,也将八万淮军交给僧王僧格林沁,好落得无军一身轻,不知当否?”
毛昶熙忍俊不禁,说:“中堂大人真会说笑话。若僧王还健在,昶熙一定说服他收编八万淮军。可僧王已献身国家,要我上哪儿求他老人家去?”李鸿章道:“没人收编,又怎么打发淮军将士呢?总不能树没倒,猢狲先散,让这些有功于国的兄弟上山为匪吧。”
“淮军去留是大事,非同小可,还是谨慎处置为佳。淮军可非当年昶熙手里团勇,随便移交他人,不会有啥后顾之忧。”毛昶熙沉吟道,“照昶熙想法,淮军不能全部裁撤,总得留下一部分,转为制军,固我国防。道理不言自明,内寇不存,外敌仍在,更为强大的洋人虎视眈眈,无兵无将,国家有事,拿什么应对?”
毛昶熙有此想法,看来淮军不必全部裁撤,或许可保留三四万人马。李鸿章清楚,别看毛昶熙是工部尚书,却与其他朝臣不同,带过兵,打过仗,还协助奕?规划过剿捻军务,国防方面最有发言权,慈禧也乐意听信于他。李鸿章暗暗松下一口气,从袖管里掏出银票,放到桌上,道:“鸿章形迹匆匆,也没啥准备,一点小心意,尚书大人别介意。”
毛昶熙还没来不及客气,门被推开,一个半大胖男孩撞进来,挥着一柄木剑,要毛昶熙教他舞剑。毛昶熙说:“不见客人在吗?有空再教你,好不好啊?”
哄走男孩,毛昶熙关上门,对李鸿章道:“这是我儿媳弟弟,亦即袁大人(袁甲三)侄孙,名叫世凯,今年十岁。小世凯挺有意思,教他读书,他坐不住,整天就知舞枪弄棒,耍拳踢腿,昶熙真拿他无奈何。”
袁甲三侄孙怎么进的毛府呢?李鸿章忽然想起,袁家为报答毛家恩德,将袁甲三侄孙女嫁给毛昶熙大儿为妻。岂料婚期将至,毛子不幸暴病身亡,毛昶熙只好忍悲退婚。谁知袁家初衷不改,让袁女抱着未婚夫灵牌,毅然走进毛家,天天吃斋念佛,超度亡灵。毛家上下大为感动,格外敬重这个寡居儿媳,对袁家也高看一筹。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到慈禧太后耳里,她联想自己夫死子少,独守空房,不禁鼻子一酸,大哭一场,而后专门颁旨,旌表毛家媳妇,命在武陟大建贞节牌坊。
这段阴阳婚配太著名,几乎无人不晓,毛昶熙也不多解释,只说:“昶熙家眷北迁时,敝夫人放心不下我家儿媳,就一起带到了京城。又怕她思念娘家,干脆将其弟小世凯也叫过来,给姐姐作伴。小世凯倒也懂事,很讨姐姐欢心,只是教他读书,总愁眉苦脸,整天冲冲杀杀的,敝府都成了他的练兵场。昶熙常想,世道正在大变,光知寻章摘句读死书,不见得有啥出息,小世凯对刀枪感兴趣,就由着他去,弄不好日后能派上一定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