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老船驶近金陵,靠岸还没泊稳,便闻旨差来到,彭玉麟赶紧出仓,跪接圣旨。差官宣旨完毕,下船离去,彭玉麟仍趴在甲板上,迟迟没站起来。直到侄儿彭岳南上前搀扶,才立直膝盖,嘴里道:“刘坤一到任两江仅年把时间,屁股下太师椅还没坐热,陈宝琛等词臣就起劲参劾他,到底是何居心?”彭岳南道:“肯定是刘坤一贪赃枉法,被词臣们纠住尾巴,非把他拉下马不可。”彭玉麟说:“刘坤一刚履职两江,即使有何违法乱纪行为,从被人发现,到传入京都,再送进词臣耳鼓,总得有些时日吧?哪有如此迅捷的道理?”彭岳南道:“叔父意思,难道有人栽害刘坤一不成?”
彭玉麟不置可否,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影,说:“不管怎么样,圣旨已到,咱也得下船,往城里跑一趟,先会会刘坤一,倒看是咋回事。”
隔日一早,彭玉麟就头戴杂红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和锦鸡补服,昂然下船,由彭岳南扶入绿呢八抬大轿,摇摇晃晃,往城里方向**去。进得城门,快至两江总督衙署,彭岳南越过轿子,小跑赶到衙署门口,拿出叔父名刺,递给门房,道:“长江钦差彭玉麟奉旨办差,会晤刘督,烦请通报进去。”
门房瞄眼名刺,又上下左右打量彭岳南一番,撇着嘴角道:“长江钦差?看你年纪轻轻的,莫非就当上了钦差?”彭岳南抬手指指远处的绿呢大轿,说:“钦差在大轿里,小人先来投递名刺,别啰里啰嗦,快快通报进去吧。”
“好好好,咱这就通报进去,通报进去。”门房嘴里说得动听,却仍竖在原地,纹丝不动,木头一样。彭岳南催促道:“答应通报进去,怎么无动于衷?”门房似笑非笑道:“看上去,你也像见过些世面的样子,是故意装傻呢,还是真不懂规矩?”
彭岳南自然明白门房嘴里的规矩,无非先接你门包,再替你跑腿。然自家叔父堂堂长江钦差,行走于湖广两江,见官大三级,进出督衙抚署如自家门庭,哪里会预备门包,交你手上,讨门房欢心?莫非刘坤一上任时间不长,刚换门房,不知咱叔父大名,才不识时务,不见门包,不肯动步?彭岳南瞪眼道:“你不肯通报是吧?待会儿钦差见过刘督,轻轻发句话,叫你饭碗落地。”门房不阴不阳道:“我不通报进去,钦差近不着刘督,怎么发话?你这种货色咱见得多啦,除狐假虎威,别无能耐,何况你之所假,是虎是猫,还难说呢。”
气得彭岳南直跺脚,恨不得抢上前去,一把掐死门房。没待彭岳南发作,院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身着三品孔雀补服,估计不是藩台,也是臬使,听到钦差二字,忙把门房扒到一边,对彭岳南道:“客官何许人也,来此贵干?”彭岳南拱手道:“我乃长江钦差彭大人侄儿兼幕僚彭岳南。大人不会是刘总督刘大人吧?”对方拱手道:“在下并非刘总督,乃江宁布政使梁肇煌是也。”彭岳南说:“藩台大人来得正好。长江钦差要见总督大人,咱好说歹说,门房就是昂着脑袋,不见门包,不肯通报进去,您说该怎么办?”
此时钦差大轿已渐行渐近,快到门外,梁肇煌探头望一眼,抬手指指,说:“长江钦差莫非就坐在绿呢大轿里?”彭岳南说:“正是的,不信你可看门房手里名帖。”梁肇煌抓过名刺一瞧,忙道:“果真是长江钦差彭大人。彭僚稍候,本使这就通报进去。”
刘坤一正在签押房里阅文,见梁肇煌刚说过事离去,复又返身回来,奇怪道:“梁大人还有话要问?”梁肇煌道:“并非肇煌要问话,是长江钦差驾到,肇煌回来禀报。”抬手递过手里名刺。刘坤一接住一瞧,见上有彭玉麟三字,二话不说,扔下手头文案,抬腿出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督衙大门外。彭玉麟大轿刚好停稳,刘坤一抢在轿夫之前,过去掀开轿帘,弯着腰身,朗声道:“恭请钦差大人出轿!”
要说两人都是湘军宿将,三十年老交情,且长江钦差与两江总督品位不相上下,刘坤一完全犯不着如此低声下气,无奈京都词臣小题大做,纠住自己不放,彭玉麟奉旨核查,你自该放低身段,小心逢迎才是,否则惹恼钦差大人,复折时说几句坏话,够你受的。
彭玉麟自然没刘坤一这么纠结,出得轿子,先打几声哈哈,捞过对方大手,并肩走进衙署,双双来到西花厅。刘坤一扶正椅子,请彭玉麟落座,掉头要介绍随后跟进的梁肇煌,彭玉麟抬抬屁股,朝对方拱拱手,笑道:“上年本差巡江至金陵,就与振侯(梁肇煌)兄打过交道。一回生,二回熟,也算老朋友啦。”梁肇煌满脸堆笑道:“是是是,上年彭大钦差至金陵,肇煌便有幸目睹尊容,接受训导。也是钦差廉洁简朴,肇煌安排上等客栈,延请入住,钦差生死不肯,硬要住回帅船上去。至今思之,肇煌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呐。”彭玉麟笑道:“世上再好的客栈,也没老夫待惯的老船舒服如意啊。”
客气几句,梁肇煌知趣而退,刘坤一起身关紧门,拉好窗,然后坐回彭玉麟旁边,嘴角一撇,声泪俱下道:“雪帅要为坤一申冤啊!”
彭玉麟字号雪琴,自领湘军水师始,部属就尊称为雪帅。外人一走,刘坤一便不再叫钦差,以雪帅呼唤之,自然显得亲切,一下子将两人之间距离拉近许多。彭玉麟耳闻湘军将士叫了几十年的旧称,眼望刘坤一道:“砚庄(刘坤一)兄实话实说,你到任两江后到底有没有事。”刘坤一抹把眼泪,道:“坤一早在江忠烈(江忠源)公旗下当差时,就有幸拜识雪帅,您老可是看着末将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呀。忠烈公战殁庐州,献身大清,坤一死里逃生,继续随曾文正公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直至消灭长毛,后又受文正公举荐,转任地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文正公高风亮节,吾等弟子皆以为楷模,严于律己,克勤克俭,一心为国效力,岂敢稍有不慎,有辱文正公英名?”
刘坤一张口江忠烈公,闭口曾文正公,无非告诉彭玉麟,咱们都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瓜,扯断藤蔓还连着丝。其实彭玉麟也正是看在江曾二位前贤份上,难舍三十年生死旧情,才一上岸就直奔总督府,来见湘军老人,否则先往别处明察暗访,将真凭实据抓牢在手后,再一纸劾章递入京都,看你刘坤一怎么吃得消?
亲不亲,故乡人,何况还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之交,两人一时心热耳软,干脆搁下词臣劾案,你一言,我一语,畅叙起昔日烽火岁月来。从守长沙,战岳州,到收武汉,克南昌,再到定安庆,围金陵,端掉洪秀全老巢,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动,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直至夜幕降临,月临东窗,后厨端上湘菜数味,刘坤一把彭玉麟请到桌边,一边举杯对饮,一边又接着刚才话题,继续往下神侃。
话说了几大箩,酒也喝得不少,见彭玉麟已有几分醉意,刘坤一殷勤道:“雪帅今晚别回帅船了,就住督署后衙里,愚弟老家亲戚送了几包新出的新宁崀山毛尖,正好为您煮茶醒酒。”彭玉麟说:“崀山毛尖的确不错,老夫喝过几回,妙比咱南岳云雾茶。无奈老夫住惯江上老船,身边太安静,没涛声浪语垫枕,觉睡不安稳,只怕没得福气消受你这后衙上房。至于崀山毛尖,暂寄贵处,下次入衙,再喝也不迟。”
刘坤一也知留不住彭玉麟,说:“雪帅不肯住督署,只好坤一陪您去住帅船。”彭玉麟哈哈笑道:“老船狭窄,怎好委屈你大总督?还是老夫早点出城回船,睡个好觉,明天到各司道府县走走,听听情况,若贤弟实无大过,上折为你开脱就是。”
刘坤一感激涕零,送彭玉麟出衙,亲手打起帘子,扶他上轿。又从家丁手里接过一袋崀山毛尖,交到彭南岳手里,请他代为煮茶,给雪帅解渴。刘坤一知道彭玉麟硬气,送金赠银,他不仅不会接受,还会跟你翻脸,只得送几包崀山毛尖,略表心意。
看着绿呢大轿慢慢行远,消失在黑暗里,刘坤一才放下高扬的手臂,扭过头,招过身后家丁,说:“请梁大人到我书房里去,有话交待。”
家丁飞快而去,刘坤一背着双手,返身回衙。刚进书房,屁股才挨椅子,梁肇煌就匆匆赶至,说:“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刘坤一说:“彭大钦差说过,这几天会找各司道府县了解情况,烦你帮着打声招呼,要各衙兄弟嘴巴学乖巧点,该喷的喷,不该喷的,沤在肚子里,总不至于发臭生蛆。”梁肇煌笑道:“白天肇煌从西花厅出来后,就已给各司道府县传过话,兄弟们都表示绝对维护刘督,您老放心落意就是。”
“这还差不多。”刘坤一拍拍梁肇煌肩膀,“还是振侯兄会办事,坤一才想到,你已替我做到。”梁肇煌道:“跑跑小腿,动动嘴皮,又算什么?刘督主政两广时,为咱番禺亲友排忧解难,可谓恩重如山,肇煌几辈子都报答不了啊。”
原来梁肇煌是广东番禺人,回乡丁忧时遇亲友有事,求助过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坤一,一直牢记在心。眼下刘坤一遭朝臣弹劾,正是梁肇煌出力之时,腿脚自然格外勤快。果然在他撺弄下,接下来几天里,彭玉麟每到一处,无论大官,还是小员,众口一词,纷纷给刘坤一论功摆好,把他说成大清最勤勉的清官良吏。本来彭玉麟就有心袒护刘坤一,两江官员都为他说话,正好就汤下面,嘱彭岳南拟稿,历数其总督两江以来种种功绩和勋业。
别看彭岳南没啥功名,笔头子却还算硬,答应叔父后,连夜动笔,书写奏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为刘坤一唱起赞歌来。世间最容易做的,大约便是马屁文章,凭空拈出一堆谀词丽句,有序排列一起,就可敷衍成篇,讨人欢心。至于符不符实,合不合理,入不入情,写的人顾不得那么多,听的人更不会计较,只要能哄耳朵舒服就行。
花大半夜时间,彭岳南极尽吹嘘之能事,洋洋洒洒,很快写成两千多字奏稿,简直把刘坤一捧到了九天之上。初稿始成,又稍加修改,从头到尾读上一遍,自觉词藻华丽,文采飞扬,若朝廷以马屁文章取士,凭此宏文,不是状元,也是榜眼和探花。可惜大清只考八股文,条条框框太多,彭岳南几度参加府县铨选,都没法过关,连秀才也拿不到手,只好死心,放弃仕途,跟随叔父左右,跑腿办差,草拟奏稿,领份薄薪。偏偏叔父清廉,不肯与官商勾搭,彭岳南沾不到太多油水,不得不捂紧兜里几个薪金,以勉强养家糊口。
想到此处,彭岳南心头得意劲一扫而光,情绪不觉低落下来,变得萎靡不振,头一沉,伏在桌上睡死过去。一觉醒来,天色已亮,两岸旷野已披上灿烂晨光。彭岳南钻出舱门,到大舱里去交稿。却没叔父影子,询问船工,说天没亮就下船,上后山看什么千年老梅去了。
也是彭玉麟英雄肝胆,又不乏儿女心肠,从小喜欢外祖母养女梅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竟私许终身,发愿生死相守。无奈辈分和八字都不合,梅姑不得不外嫁姚氏,死于难产。彭玉麟又愧疚,又伤悲,誓画十万梅花纪念梅姑。所作梅画迥异于人,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自号墨梅图。每成一画,便钤印曰:伤心人别有怀抱,或一生知己是梅花。一画就是三十多年,即使当初与太平军鏖战正急,画笔也未曾离手,稍有空闲,就会画上几笔。在江西湖口建造水师大营时,还于营旁筑厅,遍栽梅花,称作梅花坞,以对梅作画。后湘军水陆两师齐头并进,迫近金陵,彭玉麟曾率水师在此刻停船之处结寨。也是巧,寨后有山,叫做梅岭。满岭皆梅树,最陡峭处有片千年红梅,开得格外壮观,看去如腾腾烈焰。因钟情岭上梅树梅花,彭玉麟上过好几回梅岭,甚至动过移葬梅姑于岭的念头。后来长江水师移驻北洋,彭玉麟离江返湘,岭上老梅一夜间竟全部枯死,也不知原因何在。奇怪的是,彭玉麟以长江钦差身份重回长江,岭上老梅复又发出新芽,变得生机勃勃。彭玉麟惊叹不已,趁着此番巡阅长江,事务不多,非亲自到岭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彭岳南知道叔父一生爱梅,上山看梅,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干脆趁此空隙,跑趟金陵城,刘坤一见识过你拟的奏稿,自然不会亏待你。心思一动,彭岳南几步下船,跳上钦差专用大马,得得得得,飞驰入城。
到得总督衙署前,正逢大门打开,来得恰是时候。彭岳南跳下马背,几下拴好马,跃上台阶,就要往里闯,被人拦住道:“你是何人,想干吗呢!”
正是几天前的门房。彭岳南自指道:“我乃长江钦差侄儿彭南岳,几天前跟你打过交道,莫非记不得啦?”门房自然记得,尤其记得彭岳南欠下的门包,沉着脸道:“总督衙门成天人来人往,谁记得你是长江钦差侄儿,还是短江钦差侄儿?”
呛得彭岳南出不得声,想发作,又孤家寡人,占不到上风,只有忍气吞声道:“跟你说吧,咱可是为你家刘总督来的,误了他老人家大事,看你担不担当得起。”
凡不想出门包的小气鬼,都会拿这种话唬人,门房见得多了,哪会当回事?心下暗忖,头次因梁藩台突然出现,这小子没出门包就进了大门,难道今天还想耍滑头不成?咱也不靠他门包活命,干脆逗他玩玩,开心一番。当即挤出一脸笑道:“既是为总督大人所来,咱给你进去问问,看他老人家有没有空闲接洽你。”彭岳南抱拳道:“如此敢情好,劳烦老兄了。”
门房返身入衙,摇摇摆摆,绕过门里照壁,到茅房里撒泡尿,又慢吞吞返回来,说:“怪你来得太早,吾家大人还没起床哩。”彭岳南说:“已日上三竿,难道你家老爷还在做白日梦?”门房道:“老爷做不做白日梦,咱一个小小门房,哪管得那么多?你若等不起,走人就是,等得起呢,便在这里老实待着,过会儿我再给你去瞧瞧。”
彭岳南摸摸怀里奏稿,说:“咱等等吧,相信你家老爷总会起来的。”门房不阴不阳地笑笑,没再搭理彭岳南。彭岳南蹲到门旁墙角,干等半个时辰,又起身过来求门房:“你家老爷该起床了吧,麻烦进去看看如何?”
门房说声行,懒洋洋往里走,过会儿出来说:“老爷已起床,正吃早饭。”彭岳南谢过,抬头看会儿天上白云,估计刘坤一已吃过早饭,再次催促门房。门房又摆着双臂,进去绕一圈,回来道:“老爷已吃过早饭,不过还在抽水烟,得过完烟瘾,才会上签押房办事。”
大约一袋烟工夫过去,门房又到里面打一转,回报道:“老爷已进签押房,正处理手头文案,待忙过一阵子再纳客。”
这也很正常,彭岳南不便说啥,只能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如此反复多次,不觉已近午天。门房再次装模作样入内打一转,回来对彭岳南道:“老爷今天身体不适,没法说事,已关上签押房,回后堂歇息去了,你明天再来吧。”
直到此时,彭岳南才意识到受了耍弄,想冲上前去,揍扁门房,又在人家地盘,不好自找苦吃,一边往台阶下退去,一边指着门房鼻子,低声咆哮道:“你厉害,你厉害,我奈你不何!待刘坤一栽在你这看门狗手里,再瞧他怎么收拾你吧!”门房哈哈大笑,乐道:“你走干吗呢?看过老爷收拾完我,再走也不迟啊。”
直至彭岳南上马挥鞭,消失在远处,门房仍乐不可支,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抹把眼泪,睁开眼皮,见梁肇煌所乘大轿出现在门外,箭步上前,笑脸恭迎。梁肇煌出得轿子,瞥眼门房,揶揄道:“看你眉开眼笑的,是不是今天运气好,收了不少门包?”门房道:“梁大人真会开玩笑,没收门包,咱就不能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