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慈禧六十万寿,礼部做了两年准备,光礼仪程式就设计了几大本,尚书徐桐自然不甘不愿,上前禀奏道:“鸭绿江和金州远在千里之外,徒手走路也得一两个月,量小日本一下子打不过来,太后万寿照常进行无妨。不然被洋人看扁,日本鬼子过境放上几枪,施上几炮,咱们便服了输,连万寿庆典都悄然取消。”
光绪与其他大臣也请求,太后圣明,造就同光盛世,大清幸甚,万民幸甚,好不容易盼来六十万寿喜庆,临时取消,实在令人失望。
四十万寿,日本侵台,五十万寿,法国乱越,都没好好热闹过,好不容易迎来六十万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正要大庆大贺一番,朝鲜又出事,日军得寸进尺,又打上门来。慈禧好不闹心,照预案大庆特庆吧,实在不合时宜,放弃庆典吧,又心有不甘,大臣们也不答应。左权衡,右思量,只得叹道:“就到紫禁城宁寿宫办个简单祝嘏(祝寿)仪式吧,至于颐和园庆典,还有各处点景、经坛、戏台项目,统统取消。”
徐桐等人还要说什么,慈禧制止道:“别说了,就这么办,省些银两下来,支持前线吧。本宫名下有撙节银三百万两及制钱万贯,都拿出来充作军饷。”
众臣无语,黯然告退。慈禧留下光绪,苦着眉脸道:“荣禄已从西安回京,准备参加庆典,就让他复任步军统领,加强京都防御,万一京畿危急,也好有人保卫城里百姓,还有咱娘俩两条贱命。恭亲王重掌朝政,然身体虚弱,天天待家养病,本宫意思还是晋庆郡王奕劻为亲王,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多替朝廷担当点。”
光绪自然允诺。慈禧又道:“战事无常,多找恭亲王和奕劻商量,别只听翁同龢一面之词。他与李鸿章积怨太深,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李鸿章公忠体国,可毕竟拥北洋自重,又非我族类,平时有人帮着盯紧点,大有必要。可眼下日军猖獗,国门告破,翁同龢该以国家为重,暂时放弃夙怨宿仇,与李鸿章联手对外,确保大清江山不倒。”
听训完毕,光绪垂首出园,起驾回宫。翁同龢赶紧跑去觐见,察言观色,辨风测云。劝寿时被慈禧当众修理几句,翁同龢又羞又愧,恨不得找根茄子树吊死自己。战战兢兢回到翁府,仍坐不是,站不是,一边跺脚,一边嘴里念念有声。家人细听,不知说啥,以为他犯了魔怔。正要去请医生,翁同龢忽然出了府门,进入宫中。
光绪嘴里没说什么,脸上却不阴不沉。翁同龢越发忐忑,小着嗓音,旁敲侧击。光绪含糊其辞,不肯明言。翁同龢不好多问,悻然出宫。说不定光绪正承受巨大压力,想照慈禧意思,大义灭师(傅),又碍于情面,暂时做不出来。光绪软弱,迟早会迫于慈禧雌威,对你痛下杀手。翁同龢又恨又怕,只盼慈禧早死,光绪真正执掌皇权,到时咱翁同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干啥就可干啥。最要干的当然是锁拿李鸿章入京,开刀问斩。也许不用等到那一天,要不了一两个月,北洋海陆两军覆没,再让张謇发动数十言官御史,联名劾参,李鸿章欲保项上脑袋不掉,只怕太难。忽又想起张謇还在家中丁忧,没法入朝煽风点火,只能另外物色人选。好在把持朝考多届,满朝皆系翁门子弟,诸如文廷式之流,点火是把好手。
肚里念着文廷式,回到翁府。前脚迈进门,后脚有人踵至,正是文廷式。慈禧修理翁同龢之事已经传开,文廷式上门求证。翁同龢正恨慈禧,顺口道:“过几天不是太后六十万寿么?众臣一心欲讨太后欢心,纷纷主张大庆特庆,唯老夫见关外战事吃紧,毅然奏请简办,以全力拒敌。惹得太后不乐,怒曰本宫十年才逢一大寿,谁让本宫不快乐一阵子,本宫叫他不快乐一辈子。”文廷式道:“老师不怕触犯太后懿威,头上顶戴不保?”翁同龢道:“比之国家存亡,头上顶戴算得什么?幸老夫冒死力争,太后勉强同意,只在宁寿宫祝嘏一番,走走过场,颐和园等处活动一律取消,节约银两制钱,支援前敌部队。”
文廷式恭维翁同龢几句,出府后逢人便说,慈禧放出狠话:谁阻止万寿庆典,让她不高兴一阵子,她叫他不高兴一辈子。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尽人皆知,朝野上下大骂慈禧混账透顶,只图个人享受,不顾国家安危。
没人敢把话递到慈禧耳里,慈禧也无工夫听人闲言碎语,正催促光绪,把三百万撙节银和万贯制钱调拨前线,期望清军击退日军,保境安民。可动作太迟,慈禧万寿头天,即十月初九,日军攻占金州,直逼大连,朝野惊恐。
慈禧已离开颐和园,移居紫禁城长春宫。初十入宁寿宫,接受百官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大戏开锣,君臣静坐听戏。台上戏曲精彩,台下听众如坐针毡,心情凄凉无比。慈禧难受至极,没到一半,实在听不下去,起身黯然离去。光绪与大臣也相继退场,作鸟兽散。
没过几天,大连失陷。日军入城,从容休整数天,西攻旅顺。各炮台守兵单薄,丁汝昌率舰队撤出旅顺口,免使战舰成为炮靶。日军占领西海岸炮台,清军逐渐瓦解,开始溃败。宋庆正领鸭绿江败军南援旅顺,被迎面而至的溃兵冲散,掉转头来,一起往盖平和营口方向逃命。腿脚慢的,脱掉号服,与百姓混在一起,东躲西藏。日军以此为借口,见人就杀,不论兵民。旅顺成为大屠场,三四万民众和逃兵惨死日军刀枪之下。
旅顺一失,北洋海军大本营威海卫成为孤地。李鸿章绝望已极,却还是流着老泪,给李秉衡去电,恳求他调回退匿莱州的鲁军,协防威海。谁知翁同龢欣闻旅顺失守,抢先密电李秉衡,暗示威海再失,北洋海陆两军彻底完蛋,李鸿章脑袋难留,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空缺,总少不了手握重兵大臣接防。李秉衡乐不可支,置李鸿章恳求于不顾,下令紧邻威海的烟台守军撤退,西奔莱州汇合。如此手上又多数千兵力,只等日后李鸿章罢职问斩,自己继登显位。也是心情过于迫切,等不及日军来攻威海,先参李鸿章布防不力,痛失旅顺,一并又将丁汝昌及威海守将戴宗骞、刘超佩、张文宣也劾上一遍,推卸自己弃守威海和烟台之责。
文廷式等朝臣也不甘落后,请余联沅出面领衔,串通六十多名御史言官,联名奏斩李鸿章与丁汝昌。还说日军进攻旅顺时,丁汝昌安然晏坐蓬莱阁重帷密室之中,姬妾满前,纵酒呼卢,视如无事。此类诬告,也就光绪相信,谕令锁丁入京,交刑部治罪。还想撤销李鸿章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被慈禧制止,才改为撤职留任,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谕令下达威海,海陆守军一致抵抗,电禀李鸿章求情。其实李鸿章已给孙毓汶去电,请向慈禧言明,临阵斩帅,兵之大忌,大为不可。孙毓汶托李莲英转奏慈禧,慈禧把光绪叫到长春宫,一顿臭骂,光绪只得让丁汝昌暂留威海,待击退日军,即行起解,不得再行渎情。
旨达威海刘公岛海军公所时,丁汝昌刚接到一纸电文,为李鸿章所发:旅顺已失,敌军必攻威海,诸将身负守台护港之责,台在人在,港亡人亡。台失港陷,无论逃至何处,定即奏拿正法。半载以来,淮将遇敌即败,败即逃走,实天下后世大耻辱事。汝等称有天良,须争一口气,舍一条命,于死中求生,荣莫大焉。
事已至此,哪还有死中求生可能?丁汝昌凄然一笑,叫来张文宣,递过一包银子:“请几位木匠来岛,打造副棺材,以为本督归宿,免得日后弃尸荒野。”张文宣含泪道:“莫非唯有一死,别无生还之机?”丁汝昌摇头道:“唯有死路,不死于日军枪炮,也会死于朝廷铡刀。横竖都是死,与舰队共存亡,死在岛上,还可守望葬身海底众舰,死而无憾矣。”
其实自海军舰队从旅顺撤回之日起,死亡气息便弥漫在刘公岛上空,驱之不散。那是数天前的清晨,舰队悄然入港。本来次序井然,谁知鬼使神差,镇远舰偏离航线,稀里糊涂擦伤。伤得非常严重,再不堪出海任战。定远与镇远是海军信心之所在,镇远受损,舰队战斗力因而大减。管带林泰曾无法面对丁汝昌,忧愤自责,服食鸦片身亡。官兵大恸,预感末日来临,偷偷收藏鸦片,随时准备学林泰曾,以身殉国。
张文宣亦知死期在即,抹去泪水,出岛购置木材,请来木匠,下墨开斧。棺材打好,刷上黑漆,已近年底。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岛上白皑皑一片,万籁俱寂。海面却不平静,日军联合舰队浩**东来,陆续进入荣成湾。急报送达刘公岛,张文宣走进签押房,面禀丁汝昌。丁汝昌不为所动,只是道:“棺材做得如何?”张文宣道:“已打好过漆三遍,基本就绪。”
“带我去看看。”丁汝昌起身,迈出公所。大雪还在下,满山满岭都被白雪覆盖,雪光如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公所大门快被大雪封住,张文宣拿过铁铲,铲开一条小路,陪丁汝昌来到东侧营房。棺材就摆在营房后厅里,油光泛亮,漆香四溢。丁汝昌走上前,绕棺两圈,觉得很满意,问张文宣道:“外观不错,不知合身否?”
棺材规格够大,还能不合身?张文宣张张嘴,却鼻头一酸,语不成声。丁汝昌毫不在意,攀住棺沿,抬高腿脚,翻入棺里,仰首一躺,大呼道:“合身合身,挺好挺好!”还说:“德三(张文宣)可得做证,此棺已为我躺过,就算归我名下,日后谁也不能与我争抢。”
张文宣不忍直视,掉过头去,厅外山头已是一片模糊。丁汝昌爬出棺材,回到签押房,才下达御敌命令。张文宣一一传达下去,又问道:“守军力量单薄,可否请二舅调兵来援?”
张文宣乃李家外甥,嘴里二舅便是李鸿章。丁汝昌道:“相国已削去兵权,怎么调兵?即使可调兵,北洋陆军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已不复存在,调什么兵?”张文宣道:“可惜日前刘坤一已挥师出关,若还在关内,或可挥师来援。”丁汝昌道:“日军未曾入境,朝廷便命刘坤一节制关内外清军,他以队不齐,械不备,拥兵观战,真有心救援北洋防军,早已传檄出兵。”张文宣道:“金州失,旅顺陷,威海危,他干吗还往关外跑?”丁汝昌道:“此时出关,既可推卸救援威海之责,又可获取保护大清祖陵名声,讨朝廷欢心,可谓一举两得。”
张文宣道:“刘坤一真滑头。眼下只剩李秉衡,威海在其治下,守土有责,再不能见死不救吧?”丁汝昌道:“相国三番五次请李秉衡协防威海,朝廷也有电旨,他竟把近海包括烟台鲁军全部调往莱州,就等着看北洋海陆两军覆灭,求他掉头回援,不异想天开么?”张文宣道:“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日军已入荣成湾,朝廷若严令东援,李秉衡敢继续抗旨不从?”
丁汝昌不再吱声,任张文宣发电天津求援。李鸿章接电,转发北京,接着回复丁汝昌:他人靠不住,只有调动手下官兵,设法击退日军。丁汝昌唯有苦笑。日军是那么容易击退的么?威海守军不过万余人,军舰伤的伤,残的残,荣成登陆日军则达三万四千多,还有三千八百匹战马,辅以吉野等八艘军舰,速快炮猛,海陆双双发力,威海必失无疑。
日军自荣成赶到威海时,已至年关。转天便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初一,日军顶着漫天大雪,枪炮齐鸣,发起猛攻。摩天岭为威海制高点,自然成为日军主攻目标。清军在岭上修筑了紧固的防御工事,炮垒巍峨,深堑纵横,地雷遍布。眼见日军云集而至,岭上炮台与港内舰炮同时发威,炮弹冰雹样落在敌阵里,轰隆隆炸响。日军遭受重创,死伤无数,连第一旅团长大寺安纯亦中弹身亡。然日军攻势不减,后军踏着前军尸堆,穿越密密的枪林弹雨,蜂拥而上。清军死守不撤,放完最后一枚炮弹,射光最后一粒子弹,拼掉最后一名官兵,直到岭上再无一个活人,才被日军占据。
接着日军集中兵员,在凶猛狂烈的炮火掩护下,向南帮炮台冲锋。总兵刘超佩率军抗击,打退敌军一次次冲锋。无奈敌军倒下一批,又冒出一群,络绎踵至,没完没了。枪炮都施放不过来,只好展开肉搏战,逼退敌军。过一会儿,敌军卷土重来,刘超佩中枪败退,士兵跟着逃窜。日军不肯罢休,随后追击。戴宗骞率两营守军负责后路,见敌军追近,指挥战士,奋力反攻。曾一度逼退日军,夺回两座炮台。却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后撤至北帮炮台,继续迎击日军。日军穷轰猛攻,清军渐渐不支,有人借口张宗骞压饷,弃台逃跑。
大敌当前,需士兵卖命,谁愿压饷?皆因李鸿章兵权被削,粮饷转运不灵,没能及时发放到士兵手里。张宗骞没法阻止逃兵,集中注意力,顽强抗敌。最后身边仅剩十九人,仍在苦苦支撑,坚守阵地。有人提出暂弃炮台,待援反攻。戴宗骞道:“守台吾职也,兵败台失,吾还有何面目存活?唯有一死以报相国尔!”
话没说完,炮弹落在不远处,炸死数人。戴宗骞被卫兵拉走,乘小艇赶往刘公岛,当晚吞下鸦片,气绝身亡。刘超佩也回到岛上。可他没来见丁汝昌,也没自杀,两天后悄悄逃往烟台。后潜回天津,被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南北炮台尽失,日军开进威海卫。日舰以钢索和栅栏封住港口,对北洋舰队大轰大炸。丁汝昌以靖远为旗舰,指挥各舰还击,重创日舰。已被日军控制的炮台居高临下,向北洋军舰开火。靖远连中数弹,燃起熊熊大火,倾覆沉没。丁汝昌落入刺骨的海水里,被亲兵救起,失声痛哭道:“天使吾不获阵殁也!”
炮战还在继续。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北洋舰队还在以弱对强,作殊死抵抗。舰队核心是镇远与定远两艘铁甲舰。镇远因伤没法参战,定远在刘步蟾指挥下,冒着来自炮台和敌舰两面炮弹,瞄准日舰猛轰。日军大怒,集中炮舰和鱼雷,围攻过来。定远寡不敌众,负伤搁浅。却还在用尾炮拒敌,击沉日军鱼雷艇,系开战以来击沉的唯一日舰。
定远已无法动弹,丁汝昌不得不下令炸掉,以免资敌。刘步蟾千不甘,万不愿,却还是含泪引爆炸药。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定远灰飞烟灭,刘步蟾亦同归于尽。
两天后日军水陆并进,以猛烈炮火,轰击刘公岛。丁汝昌站在海军公所门口,耳闻隆隆炮声,眼望大雪覆盖下的海军基地,忧愤悲凉,百感交集。基地是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舰队亡,基地失,自己死期亦至矣。死不足惜,人总有一死,早死迟死,区别不大。只是辜负李相国殷切期望,丰岛一败,黄海再败,威海三败,还有何面目活下去?丁汝昌摸摸袋里鸦片,不出声道,死比活易,死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