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越发不解,不知慈禧有啥好哭的。还以为李鸿章风烛残年,白挨枪子,险些魂丢异国,惹得慈禧心生慈悲,觉得好哭。又暗怪日本浪人不中用,没能一枪结果李鸿章。若李鸿章死掉,没签署《马关条约》,清廷不省事得多?
足不出宫的年轻光绪,每天能接触得到的,一是满腹怨恨的宫女,二是不阴不阳的太监,三是比宫女和太监强不到哪里去的翁师傅,又怎能理解慈禧悲哭声里的真正含义!殊不知,慈禧并非哭李鸿章,是哭大清羸弱,强敌环伺,自己天天担惊受怕,没过个安宁日子。更哭君臣颟顸,不识好歹,有个李鸿章替国家排忧解难,竟然也不能容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国家积贫积弱,真把李鸿章杀掉,一旦天下有事,咱孤家寡人,依谁靠谁去!
老半天慈禧哭声才渐渐小下去。光绪又痴痴侍坐一会儿,跪辞出来。垂着双手回到毓庆宫,翁同龢气急败坏赶至,嘴里骂骂咧咧,说都察院不中用,坏了皇上大事。见光绪脸色难看,知道又在慈禧那里沤了气,小声道:“是不是太后给李鸿章支了保护伞?”
光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叹气道:“朕这皇帝当得太窝囊,连个李鸿章都收拾不了。”翁同龢道:“皇上不用灰心,咱们奈何不了李鸿章,还有民气可用。”光绪道:“官气不可用,士气也不可用,民气有何用?”翁同龢道:“老臣前天傍晚从琉璃厂购书回来,见胡同里有人搭台唱昆剧,观者如云,挤进去一瞧,台上正演《丑表功》。皇上知道啥叫‘丑表功’吗?”
光绪摇头,不知何意。翁同龢笑道:“就是专门揭李鸿章丑的昆剧。”光绪讶然道:“还有专丑李鸿章的昆剧?”翁同龢道:“可不是?老臣犹记丑李鸿章的丑角唱过这么几句词:我败给日本军,我签订卖国约,我有汗马功劳,奈何夺我三眼翎,褫我黄马褂,免我总督职!”
光绪有些泄气,只得作罢。师徒俩又骂几句李鸿章,翁同龢悻然出宫,回了翁府。归府刚至书房坐下,门人入报,说有个叫李护国的人求见。李姓熟人不少,叫李护国的还从没听说过,翁同龢回绝道:“不见不见。”门人道:“李护国说是山东巡抚李秉衡派来的。”
翁同龢这才同意带人进来。李护国很快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李秉衡亲笔信。信里说李护国是李秉衡侄儿,专程入京,报杀兄之仇。
李护国乃李守国亲弟弟。去年李守国为日军带路登陆花园口后,被捅死推入海里喂了鱼,李护国发誓要为兄长报仇雪恨。李守国死在日军手里,为兄报仇,该找日本人报去,可李护国不,他要杀李鸿章。理由是北洋防军不跟日军作战,日军不登陆花园口,李守国用不着带路,也不至于惨死鬼子之手。冤有头,债有主,事起于北洋防军,北洋防军系李鸿章亲自练出来的,自然得找李鸿章寻仇。李护国于是离开老家庄河,辗转来到山东,走进抚巡衙门,向伯父李秉衡求助。李秉衡也觉得李鸿章该杀,且理由足够充分:包括庄河在内的辽南失陷,李鸿章罪不可恕,还要与日签约割让辽东,更不可轻饶。当即送李护国手枪一把,子弹若干,还有一大包银子。又考虑李护国从没到过北京,人生地不熟,不知上哪儿寻李鸿章去,又亲笔具函,让他来找翁同龢帮忙。
刚在光绪面前说过民气可用,这不正是民气吗?翁同龢点火烧掉李函,心里琢磨着怎么助李护国一臂之力。李护国以为翁同龢不愿帮忙,拿出李秉衡所送银子,放到桌上,豪爽道:“银子不多,不成敬意,还请翁师傅笑纳。”
有银子还不好办事?翁同龢心生一计,道:“你嫌银子没地方花,先拿着上街看场戏,消遣消遣,老夫这里慢慢物色强手,好助你去寻仇,保证马到成功。”把银子塞回李护国怀里,叫过家丁,带人出府,去找戏场。
到得戏场,台上又在演《丑表功》。看得李护国大呼过瘾,说李鸿章真正该杀。问旁边观众,台上丑角何人,答曰杨三。细瞧杨三台上功夫,确实了得,不正好配合自己杀仇么?戏快演完,李护国跑到后台,把杨三拉到僻静处,拿出银子,往他身上一砸,道:“这是你的啦。”杨三诧异道:“你是何人,为何给我大包银子?”李护国道:“你不恨李鸿章吗?嘴巴恨有卵用!帮兄弟找到李鸿章,一枪崩掉他,才解心头之恨。”
近不了贤良寺,两人只得蹲守附近,静待时机。蹲了两天两晚,李鸿章没现身,也不见侍卫撤走,无从下手。直到第三天上午,贤良寺起了动静,但见李鸿章出得寺门,钻入轿内,由侍卫及毕德格等人簇拥,往东交民巷驰去。外国公使馆汇聚于东交民巷,看来李鸿章要去见洋大人。李杨两人尾随其后,远远望见轿子停泊于一处戒备森严的楼房前,门牌写着俄国公使馆字样。李鸿章很快从轿里出来,进了公使馆大门。两人不敢贸然行动,悄悄绕到公使馆后面,看能否靠近目标。公使馆后墙边有棵高大古槐,杨三一个鹞子翻身,眨眼间到了树上。李护国正叹杨三轻功厉害,杨三已扔下绳子,示意他抓住,往树上攀。墙内正好无人,李护国上树后,又随杨三跳入院内,贴住墙根,猫腰前行。到得一处窗下,里面似有人说话,驻足谛听,好像正是李鸿章有些苍老的声音:“喀使久违啦!”
喀使就是俄国驻华公使喀希尼。只闻喀希尼道:“相国马关遇刺,裹伤谈判,迫使日本无条件停战,少索两亿赔款,欧美各国视你为大英雄,赞赏有加。李鸿章道:各国赞赏无用,大清又不是洋国。”喀希尼道:“有你这样的大英雄,难道贵国皇帝不感到骄傲吗?”李鸿章道:“没错,敝国皇上确实感到很骄傲,正准备给老夫封王。”喀希尼道:“可喜可贺!只是清廷规定,异姓不王,莫非相国功劳巨大,才破例封王?准备封什么王?”李鸿章道:“平肩王。”喀希尼道:“平肩王是什么王?”李鸿章道:“就是把老夫摁到铡刀下,平肩削去脑袋,故称平肩王。”
喀希尼听出对方在开玩笑,讶然道:“为什么呀?相国有大功,贵国皇上为何要如此待你?”李鸿章道:“不都是俄英法三国害的么?日本侵占朝鲜之初,三国答应干涉,过后袖手旁观,纵容日军得寸进尺,犯我奉鲁,老夫丢掉北洋海陆两军不说,还得东渡议和,差点死在日本浪人手里。日本浪人手下留情,敝国君臣却不肯放过老夫,老夫只好逃往贵公使馆避难保命。”喀希尼道:“避难不是长久之计,本使能为相国做些什么呢?”李鸿章道:“老夫不知贵使能做什么,只知日本强索辽东,俄英法德在华利益,尤其散布于直奉鲁之军商两界,必将严重受损,难道贵使能继续装聋作哑吗?”喀希尼道:“本使也知日本割占辽东,各国利益受威胁,再不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管,有必要采取适当措施。”
杨三好说歹说,李护国才勉强答应,缓缓再杀李报仇。接下来数日,两人又悄悄跟踪李鸿章,到过英法德诸国公使馆,偷听其与各公使交涉还辽事宜。经李鸿章鼓**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公使与本国政府沟通,反复权衡利弊,意识到日本占领辽东,各国吃亏在眼前,遂下决心出面干涉。尤其俄法德三国政府,通过驻日公使,正式向日本外务省递交备忘录,声称日本一旦割占辽东,既有危害中国首都之虞,亦让朝鲜独立名存实亡,有碍远东和平,奉劝放弃占领辽东半岛企图。发文奉劝还不够,三国又组成联合舰队,耀武扬威,驶向中国东北,直逼日本驻军。与此同时,英国也电告日本,提醒三国联合舰队可不是做样子的。日本见势不妙,只得接纳三国劝告,宣布放弃辽东,然中国须付五千万两赎银。
日本就这样将吞进嘴里的辽东吐了出来。杨三由恨李鸿章卖国,转而敬他曲线救国,拿出李护国给的那包银子,还他手上,说:“日军就要撤离辽东,你还是回庄河陪伴父母去吧。”李护国道:“杀兄之仇未报,我怎么回去见父母?你不愿合作,我手里有枪,也能击杀李鸿章。”杨三道:“这几日跟踪李鸿章,你没看出他有大功于国,并非讹传的卖国贼吗?你要杀他,我不同意。”李护国道:“你干吗袒护李鸿章,他给了你啥好处?”杨三道:“做人得讲良心,你哥给日本人带路,死有余辜,怎能把账算到李鸿章头上?”
“你说谁死有余辜?”李护国火起,掏出手枪,指向杨三,“原来李鸿章是大卖国贼,你是小卖国贼,老子不能放过你,祸国殃民!”
杨三一惊,想不到李护国会动枪,手臂一甩,放出袖里暗针,直击对方脑门。几乎是同时,李护国扣动扳机,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子弹从枪眼里射出来。两人一个中针,一个中枪,晃晃身子,倒地而亡。
杨三原本是个普通戏子,靠扮丑卖艺,养家糊口,却肯舍身维护李鸿章,无不令人稀奇。一时之间,京城大街小巷,是嘴都在说道杨三,有赞他爱国,死得其所的,也有骂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死也白死的。朝堂上下,大官小员,也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毕竟日本归还辽东,和议已成定局,君臣欢天喜地,弹冠相庆。喜庆之余,实在没正经事可干,便拿杨三和李鸿章取乐,做成对联,曰: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辽东失而复得,大清龙兴之地无损,光绪痛痛快快拿出《马关条约》文本,画押盖印,一边大声称赞李爱卿办差得力。翁同龢生怕李鸿章受光绪青睐恩宠,泼冷水道:“日本可非白还辽东,又提出五千万两赎银要求。”泼得光绪吱不得声,只好闭上嘴巴。翁同龢又道:“五千万并非小数,日本索取易,大清给付难。李鸿章不嘴皮子厉害吗?皇上可责令他,继续与日交涉,争取少出两三千万,大清子民也减些负担,多些生机。”
光绪便照师傅提议,颁旨给李鸿章。李鸿章知是翁同龢故意给自己出难题,题目做成,他建言有功,题目做不来,正好有借口收拾你。可李鸿章就是李鸿章,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重新给左脸蒙上厚厚纱布,躬起腰背,走出贤良寺,坐轿来到日本驻华公使馆,造访日本公使林董,请求减轻辽东赎金。李鸿章毕竟不是翁同龢,无意个人恩怨,心里想着时局艰难,民生不易,能尽臣子职责,争得一分是一分。
摇唇鼓舌,好话说了万万千,丑话说了千千万,林董眼望李鸿章脸上纱布,终于松口,愿与国内电商,看能否适当减免辽东赎金。李鸿章谢过林董,出门赶往其他诸国公使馆,请帮忙给日本施压,少强索恶要,让大清能喘口气,以重新振作。看李鸿章面子,各国公使立刻采取行动,奔走呼吁,为中国使劲。在各种力量作用下,日本政府终于答应减少两千万两,并让林董与李鸿章签署正式协议,中方交出三千万两赎金,日军撤离辽东。
撤出辽东后,日军乘船南下,转驻台湾。翁同龢指使门生奏请光绪,让李鸿章卖国卖到底,亲赴台湾办理移交。李鸿章知道翁同龢故意羞辱自己,以枪伤未愈推辞。光绪不允,最后闹到长春宫,慈禧发话,才免了李鸿章卖国大差。翁门弟子又上折,要求李经方代父卖国。李经方生死不干,请父亲代求慈禧免差。慈禧不好再干预,李经方不得不忍辱南行,去与日方办理台湾交接,成为千古卖国贼,录入史册。
至此,中日甲午大战落下帷幕。不用说,此战最大赢家便是日本,占领朝鲜,割走台湾,还强索两亿三千万两赔款和赎金。最大输家为李鸿章,所创北洋海陆两军覆没,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实职丢失,仅留文华殿大学士虚衔和中看不中用的三眼翎顶。
翁同龢也是最大赢家。他巧借日本之力,成功消灭北洋海陆防军,把李鸿章踩到脚底,一遂平生夙愿。李鸿章与日议和成功,离不开孙毓汶和徐用仪支持,翁同龢指使光绪把两人开掉,自己一手控制军机处。海军衙门撤销,相关职责并入总署,光绪让翁同龢与李鸿藻兼任总署大臣。从此翁同龢军政和外交全抓到手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人乃慈禧,并非光绪。光绪唯师傅之言是听,翁同龢不难拿捏,唯忌惮慈禧一人。事实也正因有慈禧在,没能如期取下李鸿章脑袋,不然这家伙早已身首异处,成了阎王殿里小鬼。
那又该找啥借口好呢?李鸿章位居肥缺数十年,固海防,练陆军,办洋务,理外交,手握军权事权财权,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坊间早有谑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合肥一语双关,既以籍贯代指李鸿章,又喻其以公肥私,形象而贴切。倒是翁同龢这个常熟人,虽替皇上掌管钱谷,自觉不过徒有虚名,从不占国家便宜,最多收些疆臣和门生所送宋版书什么的,哪能与李鸿章相提并论?
正是受此谑联刺激,翁同龢觉得非拿出非常手段踩死李鸿章不可。他拍拍脑门,传翁门弟子入府,谋划新动作。弟子们自然踊跃得很,赶紧呈折入宫,弹劾李鸿章主持两江和直隶期间,贪赃枉法,公饱私囊,奏请核实定罪,以平民愤。光绪见折,问翁同龢咋办。翁同龢出点子,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详查李鸿章主事两地劣迹,发现贪腐行为,如实禀报,不得隐瞒。还有安徽庐州,早有传言说,李家牛百里不踩外姓田,李家马千里不踏外姓山,子孙叔侄挥金如土,为害乡里,着皖抚据实查证,不可有误。
翁同龢想法,李鸿章贪腐成姓,臭名昭著,只要揪住他尾巴,纵使不能拿掉他老命,也可取走其文华殿大学士头衔,把他轰出京城,回合肥老家去丢人现眼。谁知事与愿违,不久王文韶复旨,李鸿章驻守直隶天津二十五年,公私分明,账目清楚,款项入出毫不含糊,有来龙,有去脉,没发现有何损公肥私行为。且理财有方,多年积存下库银八百万两,毫无保留,全部移交给继任。刘坤一也电称,上海金陵等地轮船、制造、矿业、电报皆为白手起家,资金缺乏,李鸿章常带头入股,吸引富商投资,事成赢利分红,业亏本钱打水漂亦不在少数。安徽巡抚回报,庐州合肥一带,确有不少李姓田庄、山场、商铺,大多系拉大旗做虎皮,冒姓顶替,部分属于李姓本家和李家兄弟子侄,可归到李鸿章本人名下者极少。安徽人会做生意,徽商名声在外,李家几位弟弟也颇善经营,生前确实积累下万贯家财,不过从无为害乡里劣迹,相反做过不少善事,诸如救灾赈济办学,有口皆碑。
翁同龢仍不甘心,你李鸿章劣迹难觅,不少亲友在北洋海陆两军里管器械,办粮饷,浑水摸鱼之事定没少干。近如甲午大战,北洋防军经常枪打不响,炸弹引不爆,据说多系李家亲属采办,揪几个出来,再顺藤摸瓜,摸到李鸿章身上,看他怎么推脱。谁知布置下去,反馈回来说任职北洋防军的李家亲属诸如外甥张文宣等,大都身死殉国,尸骨难寻,查无对证。
当初李鸿章大权在握,拥兵自重,无人能把他怎么样,想不到如今手无寸铁,无职无权,仍没法修理他,能不令人沮丧?翁同龢觉得自己白做帝师,枉执朝政,徒有光绪皇威可借,数度出手,竟没能把李鸿章整趴下,实在太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