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相真大度。”袁世凯笑笑道,“大清沦落至此,皆因时势使然。师相再造元勋,功高汗马,德望智识,无人能及,才难容于朝,屡遭攻讦。连小太监都无事生非,上告御状,皇上竟不问青红皂白,旨令都察院议处,确实匪夷所思。”李鸿章笑道:“老夫此生,何时不被误解,何处不受冤枉,何事不遭弹劾?还在乎太监告状,都察院严惩不成?”
袁世凯身子往前凑凑,放低声音道:“学生初闻此事,也是义愤填膺。世风混浊,人心不古,师相一时恐怕难展拳脚,依学生陋见,朝廷待遇如此凉薄,师相以首辅空名,随班朝请,迹同旅寄,未免过于不合。不如抽身而隐,躲开都察院追究,以退为进,待时而动。”
李鸿章阴着老脸道:“怎么退,怎么动?”袁世凯道:“可暂时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有事,闻鼓鼙而思良帅,不能不倚重老臣,届时羽檄征驰,安车就道,方足见老成声价耳。”
话音未落,李鸿章心头火起,点着袁世凯鼻子,厉声呵斥道:“止止止!慰亭是来为翁同龢当说客吗?他当国有时,汲汲想得协办(大学士),深恨我占着茅坑,他没地方拉屎,日夜盼我开缺,以次推升,腾出位置,由他安然顶补。你传我话,教他休想!其他大学士留缺,他得协办,不干我事,想补我之缺,万不可能。武侯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语我还当得起。只要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奏请休致,熬也要跟他翁同龢熬到底。至于臣对君上,哪计较得那么多?又何谓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你愚也!”
喷得袁世凯面红耳赤,巴动嘴皮,却吱声不得。李鸿章指着门外道:“慰亭你走吧,侍奉你主子翁同龢去,让他扶你平步青云。老夫该进该退,是老夫自己的事,无需旁人置喙。即使翁同龢唆使都察院,下我大狱,要人送饭捎衣,也不劳你帝师红人动步。”
袁世凯俯首谢过,诺诺而退。直至吴永入内,李鸿章依然愤愤,道:“刚才那人,你认识吗?”吴永道:“好像是袁世凯,知其人,不甚熟。”李鸿章道:“正是袁世凯,小人一个。他巴结翁同龢,来此为其做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空出文华殿大学士,为姓翁的做成协办大学士。老夫偏不告退,教翁同龢想死!我老师曾夫子秘授我‘挺经’,此时正用得着,我就挺在这里,岿然不动,看谁敢把我怎么样。老夫混迹官场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难道会受此等小人捉弄吗?”
李鸿章死硬,不肯开缺腾位,翁同龢恼羞成怒,命都察院速速按旨议处,非把死对头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都察院不敢得罪光绪和翁同龢,议来议去,定李鸿章革职处分,着即离京回籍,接受地方府县监视。这正合翁同龢意愿,只等李鸿章滚蛋,空出大学士席位,自己进补协办。奕?实在看不过去,带病入宫面圣,替李鸿章说情。光绪不为所动,执意照院议处。奕?只好联合奕劻向慈禧求助,经慈禧出面干预,光绪才不得不让步,改处李鸿章罚俸一年,不准抵销。李鸿章还能说什么,只有低头认栽。
见赶不走死对头,翁同龢又生歪念,让都察院出面,动员李鸿章捐银五百万两,用于修复圆明园,则可顶罪。盛宣怀等僚属故交闻知,纷纷表示愿捐银子,为老上司消灾,被李鸿章一口拒绝。翁同龢一次又一次发动亲信,弹劾李鸿章贪腐,皆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此番真出五百万两银子,岂不不打自招,正好让其做成铁案么?李鸿章看穿翁同龢险恶用心,让都察院传话说,北洋衙署地下正好埋了五百万两银子,翁同龢自己扛着铁锨起去。
奕?带病为自己奔走,才免去革职回籍下场,李鸿章心存感激,上门面谢。奕?道:“不用谢我,要谢还是谢太后,没她发话,皇上也不会改口。”李鸿章道:“太后那里少去为佳,不然翁同龢又以为老夫居心不良,跟他争权夺利。”奕?叹道:“翁同龢除会读书写字,别无所长,竟以帝师身份,掌管户部,入主军机,还觉不够,又当值总理衙门,满朝文武,谁还争得过他,夺得他赢?”李鸿章笑道:“翁同龢大权在握,当国多时,连协办都不是,才往死里整我,好给他挪位。他爱整整去,北洋海陆两军被他整没,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务被他整掉,老夫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他还能整出啥名堂。”
“袁世凯真滑头。”奕?感慨道,“少荃有大恩于他,他竟另投翁门,太没节操。”李鸿章道:“鸿章其实并不怪袁世凯。他是个能干人,又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鸿章失势,百无一用,翁同龢能助其一展大志,于大清倒也不是坏事。”奕?道:“众所周知,袁世凯脑袋好使,能耐不错。然甲午中日起衅,悉由其鼓**而生,不过因朝廷连年多事,暂未找他算账而已。”
李鸿章静默良久,才声音低沉道:“事已过去,不必追究,横竖都是鸿章的错,要算账,都算鸿章头上吧。袁世凯人才难得,正当盛年,还是留着他,为朝廷办点实事。”
奕?颔首道:“少荃真不计较袁世凯背叛自己?”李鸿章道:“也许鸿章年老,往事易上心头,想起当年李元度丢失徽州,久不归营,我老师执意弹劾他,鸿章阻拦不住,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后老师不计前嫌,多次寄函安抚,召唤回营,奏创淮军,鸿章才有长进,一步步走到今天。鸿章不才,不敢与我老师比,慰亭亦非鸿章,然大清羸弱至此,靠翁同龢公器私用,胡乱折腾,前途渺茫得很,还需年轻有为之士,力挽狂澜,重振河山。”
奕?倒也认同,道:“少荃如此推崇袁世凯,本王似可考虑起用他,操练新军,固我国防。”李鸿章道:“若起用袁世凯,最好擢拔为直隶按察使,命去天津小站练兵。小站原系盛军屯兵处,有现成营房和大片粮田,拿起枪可操练,放下枪可耕种。且鸿章离津入京时,留下八百万库银存在王文韶处,正好拿来招兵买马,购枪置炮。”
奕?连声叫好,道:“满朝文武,恐怕也只少荃,丢官去职,受尽屈辱,还想着大清未来。只是周馥已回任直隶按察使,让位给袁世凯,周馥怎么办?”李鸿章道:“周馥带兵不如袁世凯,可胆大心细,让他筹粮办饷,行政治河,是把好手。且在按察使任上多年,也该上半个台阶,好为清廷效命。”奕?道:“少荃想让周馥任直隶布政使?”李鸿章道:“王爷看得起,周馥肯定不会辜负您厚望。”
李鸿章离开恭王府后,奕?当即写信给王文韶,道出重用袁世凯与周馥两人用意。王文韶正愁直隶北洋摊子大,力不从心,见信大喜,赶紧具折附片,奏请委任直隶臬藩二司给袁世凯和周馥,替自己练兵理政。光绪见折阅片,犹豫着要不要下旨恩准,又有奕?折子呈入,力陈复振京畿,巩固国防,势在必行。光绪心有所动,请求慈禧首肯,旨命袁世凯以直隶按察使编练新军,周馥以直隶布政使筹银办粮,助王文韶治事军政。
见袁世凯还算识好歹,李鸿章让吴永倒上茶水,关紧房门,又翻出曾国藩旧事,语重心长道:“当年老夫入幕曾府,太平军击溃朝廷精心打造的南北两大营,咸丰不得不采用肃顺建议,委我老师两江总督,后又晋协办大学士,节制江南四省军政。我老师感激不尽,欲写信致谢肃顺举荐,我力劝大可不必,要感谢就感谢自己好了。我老师以为我故作惊人语,我说若非老师训练出湘军劲旅,取得两湖赣皖骄人战绩,成为光复江南唯一有生力量,咸丰又哪会轻易听信肃顺举荐,托付灭贼大任给老师?我老师翻然而悟,不再理会肃顺,陷入复杂人际关系泥潭,而一心一意谋划江南,最后攻取金陵,再造大清。”
袁世凯何等聪明,听出李鸿章借题发挥,敲打自己,跟翁同龢等朝臣走得太近,耗费光阴精力不说,还易落进是非圈,无法自拔,不如抽身而出,专心专意练成新军,掌握铁师,才可伸展拳脚,干出惊天大业。觉出李鸿章良苦用心,袁世凯扑通拜倒在地,口里道:“大恩不言谢!学生唯谨记师相教诲,尽快成行,赴津练成能攻能守新军,报效国家。”
李鸿章连声说好,扶袁世凯起来,送出门外,一边道:“为师老也,复兴大清,只能指望尔辈矣。”袁世凯道:“师相门生故旧遍布津沽,学生赴津练兵,定能左右逢源,事半功倍。倒是师相寄寓京师,面对明里暗里的攻击,孤身难敌啊。”李鸿章笑道:“枪打出头岛,老夫不出头,谁能把我怎么样?”袁世凯道:“只怕师相想不出头都难。师相出访期间,深为欧美诸国所景仰,企盼您重振大清雄风。谁知师相回国后倍受冷遇,屡遭打压,大清军政毫无起色。各国深感失望,陆续调换驻华公使,大清外交将越发艰难,恐怕还得师相出面斡旋。”
也是袁世凯驻朝十二年,没白跟欧美各国公使打交道,一眼看出列强对中国态度的微妙变化。果如其言,李鸿章游历欧美时,受到空前欢迎,归国后为清廷所忌,弃之不用,各国倍感羞辱之余,更是大失所望,陆续召回原使,调派驻非公使来华。非洲多系欧美殖民国,让驻非公使转驻中国,无疑把中国当非洲小国对待,殖民中国意图昭然若揭。朝臣包括翁同龢等总署大臣蒙昧,看不出各国险恶用心,还以为李鸿章与各国原使有旧,旧去新来,外事他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还少些干扰。
李袁两人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各国新任驻华公使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奕劻、翁同龢、张荫桓等总署大臣还算客气。时间一长,摸清王公大臣们底细,见这些人能耐不大,甚至比非洲小国官员还差劲,也就不放在眼里,变得蛮横起来。
这日海靖又跑到总署来,死缠烂打,重提租借胶州湾的事,扬言再不答应,就开着军舰硬闯。翁同龢支支吾吾,借口内急,出门溜走,留下张荫桓,独自面对海靖。张荫桓办外交多年,知道无充足理由,派军舰硬闯他国海湾,不容于国际舆论,海靖不过口里喊喊,不可能真采取实际行动。可也不好得罪人家,唯有温言敷衍。
翁同龢躲得不知去向,张荫桓东拉西扯,海靖只得暂时告退,另找岔子,再来要挟总理衙门。岔子找起来也不难。不久朝廷接到王文韶给小站新军购置枪炮的奏请,翁同龢怕袁世凯吃回扣,提出由总署代办,否则不予批准。王文韶拗不过翁同龢,不得不同意,不过要求购买德国货,因德国枪炮质量最优。翁同龢便委托得意门生张謇,与德商洽谈。张謇与德商谈妥后,交给翁同龢清单,言明照单付款,三月内货可发到天津。翁同龢一向以清廉自诩,担心自己插手枪炮购置,别人怀疑有啥猫腻,请奕劻审核清单,好多道挡箭牌。奕劻拿不准,找张荫桓商量。张荫桓觉得价格太贵,说英美枪炮质量也不错,若价格便宜,可另行考虑。奕劻顺手把任务交给张荫桓。张荫桓经与英美军火商接触,觉得英国枪炮价格合理,质量上乘,可作优选。奕劻认可张荫桓所请,翁同龢不好与奕劻唱反调,事情初定下来。
煮熟的鸭子飞掉,德商心有不甘,跑到德国驻华公使馆,请海靖帮忙,要回生意。海靖正愁找不到总署岔子,岔子不送上门来了吗?当即往总署跑,准备闹上一场,把事情闹大,再提胶州湾租借,到时不怕总署不乖乖就犯。
谁知跑到总署,却铁将军把门,不见人影。原来时逢年关,诸大臣都在宫里陪光绪和慈禧看戏贺年,没人当班。海靖也不急,盘算着年后开班再说。
吼够叫够,海靖留下狠话,扬长而去。过两天再上门,又一番吵闹。如是数次,诸臣烦不胜烦,只好答应海靖,退掉英国生意,改购德国枪炮。海靖又提出大额赔偿,理由是总署食言,德商预付定金被枪炮制造厂家当违约金扣掉,损失惨重。几位听出海靖别有用心,却又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被海靖逼得实在无法,奕劻想起李鸿章停俸后闲居贤良寺,只好请他出面了难。派张荫桓上门恭请,李鸿章道:“老夫脚长鸡眼,行动不便,无法去衙门当值。”张荫桓道:“腿脚不便,可坐轿出行。”李鸿章道:“老夫停俸,请不起轿夫。”
张荫桓于是回禀奕劻道:“李鸿章说走不动路,又无薪请轿夫,王爷和翁师傅是否奏请皇上,恢复其薪俸?”奕劻望望翁同龢,道:“罚李鸿章停俸主意出自翁师傅,还是翁师傅面奏皇上,收回成命吧。”翁同龢道:“君无戏言,皇上成命哪是说收回就可收回的?不过总有办法,让李鸿章出班。”奕劻道:“翁师傅有何良法?”翁同龢道:“请皇上下旨,命李鸿章总理衙门当值。”奕劻道:“那麻烦翁师傅,赶紧进趟宫吧。”
隔日翁同龢来到宫中,刚说到要召回李鸿章,光绪打断他,道:“师傅不嫌李鸿章碍手碍脚,才让朕罚他停俸赋闲,你好大干一场吗?”翁同龢苦着老脸,说了海靖咆哮衙门事,提出唯李鸿章到堂,或可转圜,否则还有大麻烦在后头。
光绪只好同意翁同龢拟旨,召李鸿章复出。当日下午,传旨官就到了贤良寺,命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所谓行走,就是跟班和见习之意。于式枚愤愤不平道:“相国办了大半辈子外交事务,到头来竟成总署跟班,简直岂有此理。翁同龢太卑鄙,要相国给他了难,还不忘做小动作,羞辱相国。”李鸿章笑道:“不仅仅是羞辱,主要提醒老夫,他翁同龢是总署当家人,你最好识趣点,有事多担当,没事靠边站,别与他抢功。”
虽说君命如山,可翁同龢想凭一纸圣旨,召李鸿章去总署做他跟班,自然没那么容易。李鸿章依然安居贤良寺,足不出户,没踏进总署半步。气得翁同龢直骂娘,恨不得把李鸿章参进大狱。可参朝臣入狱易,据洋人于门外难,这天海靖又气势汹汹跑进总署,后面还跟着参赞,以及翻译兼秘书,皆武高武大一个,仿佛来干架似的。翁同龢胆战心惊,忙点头哈腰,把人请到椅子上。又吩咐衙役端进茶水,亲自接住,恭恭敬敬呈于海靖手上。张荫桓几位堂官也学样子,分头动作,递茶给参赞和秘书。
真让德舰侵占胶州,自己岂不成千古罪人?翁同龢身上冷汗直冒,侧脸去瞧张荫桓,希望他帮忙挡挡驾。张荫桓清清嗓门,端出万国公法,说德国乃文明之邦,不会侵犯他国领土,行此无法行径。海靖冷笑道,公法母法,不如枪法炮法,老子驻非多年,都是用枪炮说话,枪炮所指,无不服服帖帖,乖乖听命。说得到意处,海靖越发激昂,不禁站起身来,颐指气使,狂笑不止。论到胶州,又说看中国面子,先提出租借,依驻非做法,根本不用照会总署大臣,舰到炮到,数小时就可拿下。
在座堂官神色尴尬,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吱一声。翁同龢觉得颜面扫地,又拿眼去瞧张荫桓。张荫桓已被海靖呛过一回,不愿再讨没趣,僵着老脸,无动于衷。翁同龢又瞟其他人,几位装没看见,低首无语。实在没法,翁同龢只好鼓足勇气,开口辩驳。却声细如丝,仿佛蚊子找不到蚊帐入口,绕帐而泣。
海靖尖了耳朵,没听清翁同龢嘤嘤什么,正要发作,忽传王爷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