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酒在人凋,女儿红改叫花雕
朱其昂与胡雪岩没啥交情,只知他有左宗棠做靠山,才弄出这么大响动。左宗棠与李鸿章是死对头,李鸿章倡办轮船招商局,胡雪岩肯定不会来入股,得罪左宗棠。偏偏李振玉对胡雪岩特别感兴趣,说他发达奥秘也简单,就是借力发力。借谁的力?自然是官府的力。早年胡雪岩离皖闯**杭州,进入仁德钱庄做跑街,便胆大包天,擅自借钱给官兵。被开除出钱庄后,搭上浙江巡抚王有龄,不遗余力为抚衙跑腿,其阜康钱庄还有各地当铺和药店,都是在王有龄关照下开设起来的。后太平军攻破杭州,王有龄自杀,左宗棠继任浙抚,胡雪岩又攀上左宗棠,冒险以阜康钱庄作抵押,为楚军大借洋债。左宗棠投桃报李,将楚军粮饷存入阜康钱庄,将士打仗所掠财物也押给胡氏当铺,一应军饷筹供,军火订购,通通交与胡雪岩,让他大发猛发国难财,富甲江南。
朱其昂不是来听胡雪岩故事的,却出于礼貌,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到李振玉说得舌头发涩,端杯喝茶,才趁机插话道:“胡雪岩与咱没关系,还是请李老板为其昂出出主意,怎么打动各大沪商,出股合办轮船招商局,把江海水运生意从洋人手里夺回来。”
李振玉依然顾左右而言他。闲话几句,喝口茶,放下杯子,起身入内,拿出一个礼盒,估摸半尺见方,长有尺余。李振玉往朱其昂手上一递,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船王客气,送振玉宋版古书,振玉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还请笑纳。”
这是送客信号,朱其昂不好赖着不走,只得怏怏站起来,接过礼盒,告辞出门。浪费一套宋版书,还耽误半天大好时光,却没能从人家嘴里掏出半句真言,朱其昂沮丧至极,上车后也没心情开盒验礼,往座位旁一扔,望着窗外霏霏细雨,发起痴来。回到广昌号,下车时都忘记礼盒存在,还是车夫发现,提着追上来,塞到朱其昂手里。
进门后,朱其昂将礼盒往屋角一扔,缩进太师椅里,闷闷不乐的样子。其时朱其诏在后花园陪许钤身和盛宣怀游览,看风起萍末,鸟穿叶底。正好车夫牵马绕过墙根,去后院马厩喟料,朱其诏知道哥哥已回,带着许盛二位,走出园子,进入大堂。
见朱其昂脸色阴沉,意识到事情不容乐观。许盛毕竟是外人,不便贸然开口,只朱其诏往哥哥身边凑凑,小声问道:“李振玉是啥意思?”朱其昂耷拉着脑袋,没有出声。朱其诏又道:“李振玉平时还算爽快,是好是歹,总该有个姿态吧?”
许钤身与盛宣怀也走上前,试探着问了两句,朱其昂才有气无力道:“这个李振玉,陪他坐了两个时辰,只字不提轮船招商,却老给我讲别人的烂事。”朱其诏问:“讲谁的烂事?”朱其昂说:“还能是谁的烂事?胡雪岩的烂事呗。”许钤身道:“胡李都是开钱庄的,李振玉对胡雪岩所作所为自然最感兴趣。”盛宣怀说:“李振玉肚里墨水不多,也不可能说古道今,只好说些眼前人事,聊以应付船王。”
朱其诏有些不甘心,又问哥哥:“除讲胡雪岩烂事,李振玉再无其他表示?”朱其昂说:“他不收了我宋版古书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临别也送了我一份礼物。”朱其诏问:“什么好礼物?”朱其昂往屋角一指,说:“不在那儿吗?我不是去跟他交换礼物的,没兴致拆看。”
朱其诏几步走过去,提了礼盒掂量掂量,说:“还有些分量,不知是金还是银。”盛宣怀笑道:“商人讲等价交换,船王送上宋版古书,想必李振玉不愿船王吃亏,估价返还大把银子,故分量不轻。”许钤身说:“如此**裸等价交换,岂不是太没人情味?”
说话间,朱其诏已将礼盒提到桌上,几下打开来。却非金非银,非珠非玉,竟然是只小型棺材,红木材质,木香扑鼻。几位很是惊讶,眼睛瞪得老大,不知李振玉送副棺材,居心何在。朱其昂也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端过小棺材,偏着脑袋,前看后看,外看里看,像不认识棺材似的。一边嘴里疑惑道:“李振玉莫不是咒我早死,好装殓入棺?”朱其诏道:“不会吧,朱李两家无冤无仇,李振玉也犯不着如此啊。”朱其昂道:“是啊,咱朱其昂死得其所,于他李振玉亦无任何好处。”
朱其诏从哥哥手里拿过棺材,端详一会儿,说:“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李振玉觉得轮船招商局办不得,暗示哥哥早些抽身,别陷入其中?”朱其昂说:“招商局办得办不得,李振玉完全可当面直说,干吗转弯抹角送小棺材呢?”
盛宣怀一旁分析道:“也许李振玉不是让船王见棺掉泪,是要船王见棺思官。棺材棺材,升官才好发财。李振玉有可能用小棺材提醒船王,沙船已维护不下去,江海水运尽为洋船垄断,想从洋人手里夺回水运利权不容易,与其想入非非,劳心费劲办啥轮船招商局,还不如弃商从官,花钱捐只官帽,谋个实位,先捞他一把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比起跑生意,做官发财来得更稳靠,也更轻松。”
朱其诏不敢苟同,说:“既然做官为发财捷径,李振玉为何仍死死守着钱庄,不自己捐官谋位,大发其财,而反过来动员咱哥?”朱其昂也说:“苏沪习俗,确有送小棺材给官僚,意喻升官发财的。咱不是官僚,李振玉只怕还有别的意思。”
李振玉到底是啥意思呢?几位议论热烈,唯独许钤身一言不发,只顾两眼盯着桌上棺材,一副似有思的样子。盛宣怀问道:“仲韬兄为啥不吱一声?您脑袋灵光,说说李振玉送船王小棺材,到底是何用意?”朱家兄弟也说:“仲韬兄一定自有高见。”
许钤身没说高见,回过头望着朱其昂,说:“刚才船王说,李振玉给您讲了半天胡雪岩的故事?”朱其昂说:“可不是?咱几次论起轮船招商,他都拿胡雪岩故事搪塞,要我插不进嘴。”许钤身说:“钤身隐约觉得,胡雪岩的故事与小棺材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朱其昂不解道:“故事与棺材有联系?”许钤身说:“李振玉讲完胡雪岩故事后,不送其他礼物,偏偏送小棺材,不太像无意之举,定是有意为之。”
朱其昂眼望许钤身,扣扣脑门,道:“还请仲韬明言,开导开导其昂。”许钤身道:“故事故事,自然离不开事。事在人为,又少不了人。李振玉所说故事里,主要是两个人,一个胡雪岩,一个左宗棠。左宗棠靠胡雪岩办事,解决粮饷军火困难,打仗立功;胡雪岩靠左宗棠给事,承揽其他商人揽不到的大生意,赚大钱,发大财,可谓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左宗棠是官人,胡雪岩是商人。商傍官发财,官依商成事。”朱其诏快言快语道,“李振玉先给哥哥讲官商故事,再以小棺材相赠,其义只有一个,就是官不离财,财不离官,商人要想经商发财,不可能没有官人扶持。”
盛宣怀一旁笑道:“宣怀曾听人说起,胡雪岩各处钱庄和店铺的神龛上,供的既非祖宗,亦非财神,也不是佛像,竟是一具小棺材。不知有无此事?”朱其诏说:“此事不假。有次我去上海阜康钱庄找人办事,无意间进得后堂,神龛上果真供着一只红漆小棺材,当时觉得有些怪异,不可思议,后来才知胡雪岩别有用意。”
朱其昂总算开悟,说:“原来李振玉见轮船招商局只有商家,缺乏官方背景,不愿贸然参股,担心没有靠山,出点啥事,股金打水漂,才送棺材,启发咱学胡雪岩。”朱其诏道:“轮船招商不是小动作,是大举措,仅凭咱商人力量,商本商办,确难成事。咱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招商条规里商本商办四个字改过来。”
朱其昂道:“又怎么个改法呢?其昂考察过好几家在华欧美轮船公司,皆为商本商办,才依样画葫芦,用到咱招商条规里,谁知沪商都不买账,让咱空欢喜一场。”朱其诏道:“华洋有别,洋人商本商办可以,华人商本商办则难行得通。洋人官是官,商是商,官只做两件事,就是收税和保护商户,不会干预商人经营活动。大清不同,官商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官员除抽厘收税,还喜欢与商人接触,牟取私利,而一旦商人遇有麻烦,想寻求其保护,门都没有。故商本商办,必然寸步难行,非寻求官方背景不可。”
朱其昂叹道:“不用商本商办,难道改作官本商办?朝廷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李中堂才让咱牵头招股,官本商办自不可能。商本官办也不妥,咱朱家世代经商,皆为白丁,身无功名,除非仲韬与杏荪二兄留在沪上,主持招商局。”
盛宣怀笑道:“咱俩皆在中堂身边当差,仲韬兄还要协助李昭庆办海防,怎可滞留上海?”许钤身也道:“钤身与杏荪兄迟早会回天津,轮船招商局只能由船王总办。这样吧,改掉商本商办,不叫官本商办,也不叫商本官办,叫官督商办,定轮船招商局为官方督管商户参股经办性质,朝廷给予保护,待日后规模扩大,在江海水运站稳脚跟,再考虑商本商办也不迟。当然这只是钤身想法,还得中堂大人首肯,才作得了数。”
“官督商办好!”朱其昂大声道,“官字当头,便可消除各大沪商顾虑,放心前来入股。只是官督怎么督呢?”许钤身说:“轮船招商局是李中堂倡办的,肯定得他亲自督办。只是中堂大人身在天津,不可能督到上海来,主要还得船王自督自办。为强化官督性质,钤身建议船王和其诏兄,花几个小钱,交到户部,让吏部给顶子戴到头上,日后诸事也好办得多。”
朱家兄弟满口答应,笑笑道:“捐个一官半职,咱们就是红顶商人,日后生意场上混不下去,也有条退路,到官场上谋饭吃。”
津沪迢遥,信函往来须费时日,耽误工夫,许钤身与盛宣怀干脆离沪返津,向李鸿章面呈轮船招商局初创受挫经过,提出官督商办设想。李鸿章意识到时下商情,没有官方背后使劲,光凭沪商能耐,想吸纳足够股本,购船运营,与洋人轮船公司争夺江海水运利权,确实不太现实。当即命两人将官督商办四字写入招商条规,西行入京,呈送总理衙门批准备案。又代朱家兄弟,往户部送上捐款,拿得收据,再上吏部换取任命。吏部以款项为凭,依例委朱其昂为候补知府,朱其诏为知府衔。此系空衔,并非实职,可朱家兄弟从此亦官亦商,主办官督商办性质的轮船招商局,也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国人向来认官不认商,官督商办四字写入轮船招商局条规,朱家兄弟又戴上红顶,沪商态度大变,纷纷登门祝贺,表示愿意认购股本。朱家兄弟自是欢喜,经精心筹备,以洋泾浜南永安街货栈为址,挂上轮船招商局匾牌,扬起三角龙旗和双鱼局旗,鞭炮喧天,鼓乐齐鸣,举行隆重开业仪式。朱家亲朋好友,苏沪官商各界,云集响应,接踵而至,弹冠相庆。朱其昂站在匾牌下,大声宣读总理衙门和李鸿章关于创办轮船招商局的批文,以及各界贺信,尔后庄重宣告,计划发行股票一万份,五百两为一股,共招股本五百万两银子。股票等同银票,年息一分以上。进出自由,持股人可任意支取兑现。亦可转让他人,除洋籍商人之外。
朱其昂声音甫落,掌声响起来,热烈响亮。掌声中,盛宣怀走上前,拿出离津时李鸿章所给五万两银票,交朱其昂手上,代其购股一百份。朱其诏早有准备,出具刚印制而成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股票,写好李鸿章名字,钤上印鉴,交与盛宣怀。这是盘古开天地以来,出现于中国大地上的第一张股票。正是这张股票,掀开了大清近代企业崭新的一页。
南洋大臣沈葆桢、江苏巡抚丁日昌也派来幕僚,捎上大额银票,代购股票。紧接着,受邀参加仪式的李振玉、徐润、唐廷植、唐廷枢等在沪豪商巨富及朱家远亲近邻,同事好友,甚至不少听到鞭炮声响前来看热闹的沪上市民,也不甘落后,走上前来,踊跃出手,认购股本。一时间,南永安街喜气洋洋,盛况空前。
开业仪式过后,朱家兄弟摆下盛宴,招待四方来客。席上觥筹交错,气氛欢洽。朱家兄弟端杯一路敬过去,感谢诸位支持,表示日后一定好好经营招商局,以不负李中堂和众人厚望。一圈敬毕,兄弟俩已有些醉眼蒙眬,脚下开始打漂。恰在此时,有人出现在门口,身边还有一位伙计模样的随从。李振玉、徐润、唐氏兄弟等大佬全都放杯站起来,向来人拱手致意,其他客人也别过脑袋,献上注目礼。
来人正是名满江南的大商人胡雪岩。他向李振玉等人打打拱手,径直向朱家兄弟走去,嘴里道:“雪岩迟来一步,还请见谅。”
兄弟俩尽管已喝得半醉,却依然认得胡雪岩,赶紧迎上前,行过礼,把他拉到主桌上,倒了酒,恭请赏脸。胡雪岩举过杯,对朱家兄弟表示祝贺,尔后以责怪口吻道:“招商局开业如此大喜事,船王竟不告知雪岩一声,有些见外吧?”
朱其昂满脸歉意,说:“其昂打听过,胡老板回了杭州,没在沪上,也就不好惊动您老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胡雪岩笑道:“雪岩回杭州倒也不假,也许船王真打听过。”朱其诏一旁道:“胡老板别不相信,咱们连请柬都写好了的,只是没送出去而已。”
朱其昂以为弟弟不过随口一说,谁知他竟从身上掏出一纸请柬,双手呈给胡雪岩。原来胡雪岩进门后,朱其诏就躲到屋角,悄悄填了份空白请柬,放在身上,等着出手。胡雪岩瞧瞧请柬上自己的名号,哈哈一笑,道:“就凭这张请柬,雪岩今天也得有所表示。”招过侍立身后的伙计,从他手里拿过一纸银票,递给朱其昂。
银票出自阜康钱庄,上面写着五十万两的字样。这可不是小钱,惊得朱其昂两眼圆睁,以为看花了眼。眨巴眨巴眼皮,鼓眸再看,白纸黑字,写得明白,确实是五十万两。五十万两银子可购一千份股票,往上填名钤印,都得花上半天时间。本以为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顾忌李鸿章倡办的轮船招商局,朱其昂才没邀他出席挂牌仪式,不想他不请自到,还带来巨额股金,实在让人大感意外。朱其昂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称谢,只差没趴到地上,给胡雪岩磕响头。忙将银票交给朱其诏,嘱他抓紧安排人手填写股票,天黑前送至阜康钱庄。
五十万两银子自然能管大用,加上其他所募股金及朱家自筹资本,已接近两百万两之数。朱家兄弟雄心勃勃,着手制订规划,预购轮船,开辟航道,争取尽快进入运营。又将规划书交给盛宣怀,请他过目。盛宣怀小作修改,带上李鸿章所购一百份股票,来到黄浦江边,准备乘船返津。正碰上陈兰彬带领首批三十位留美幼童,登上越洋客轮,启航远行。盛宣怀站在码头上,眼望越洋客轮消失于海天深处,才踏上洋船,离沪北上。
船入津港,上岸来到北洋衙门,李鸿章正在签押房与许钤身、马建忠等幕僚议事。一见盛宣怀进门,李鸿章召他至身旁,迫不及待问起长短来。盛宣怀将招商局开业盛况陈述一番,交出股票和朱其昂所订规划。李鸿章拿过股票,看了又看,不无兴奋道:“想不到一不小心,本督就成了中土有史以来第一位股民,有意思,有意思。但愿以后大清多创股本企业,官民都来认购股票,争做股民,既为中华富强尽己所能,也跟着发财致富。”
论到招商局股票行情,得知李振玉、徐润、唐氏兄弟、朱家亲友同事以及上海市民热情参与,踊跃购股,李鸿章很有感慨,说:“咱大清商民,还是认可这个官字。若招商条规不改商本商办为官督商办,又哪来如此效应?”
“是啊,多亏李振玉送小棺材,启发朱其昂,定招商局为官督商办性质,招引众多股民纷纷入股。”盛宣怀深有感触道,“开业庆典上还有位股民,不请自至,一下购进一千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