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虹桥首捷登高位
殷兆镛就是吴江人,道光二十年进士,咸丰四年便升为侍讲,入值上书房。上书房为皇上和皇子皇孙出入之处,殷兆镛从此官运亨通,历任兵部等多部侍郎,让人眼热。与皇上走得近,加之性情耿直,也就想说啥就说啥,想参谁就参谁。太平军攻占金陵后,朝廷诏令江南诸省兴办团练,殷兆镛上疏极力反对,认为已有南北大营围攻金陵,外加大量清兵驻扎苏浙,另办团练,纯属多此一举,不仅靡费粮饷,还会导致政出多门,相互抵消,无济于灭贼大计。果然太平军一发力,团勇跟绿营兵一样,撒开两腿,逃得比兔子快,南北大营一再溃败,直至灭亡。江南危急,上海各界为求自保,让英法等国洋人助战,殷兆镛也觉不妥,说长毛易剿,洋人难驱,求助洋人,无异于敞门迎虎,后果不堪设想。正因如此,殷兆镛对两个人最没好感,一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一是与洋人打得火热的薛焕,认为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该挪走。
殷兆镛还真有些个性。李鸿章问刘郇膏:“殷兆镛是丁母忧归籍吴江的吧?”刘郇膏说:“他确是去年母逝回的老家。丁忧期未满,皇上就催他返京,要他继续回值上书房。”李鸿章就笑刘郇膏:“莫不是人家要回上书房,你专门跑去讨好卖乖,让他到了皇上面前,为你说好话,你好早些长进,免得老在天涯海角徘徊复徘徊?”
“这么理解也没错,谁不想长进不是?”刘郇膏笑笑,“殷兆镛出自上书房,朝中自然有眼线,曾大帅举荐苏抚人选消息,还不老早到了他耳边?”李鸿章故意道:“你说这个人选不是庞钟璐,又会是谁呢?”刘郇膏说:“同年面前,还要猪鼻子插葱,装相!”
李鸿章哈哈一笑,道:“殷兆镛看不起江南团练,对湘军也不以为然吧?”刘郇膏道:“恰恰相反,殷兆镛对湘军评价颇高,说灭长毛者,非湘军不可。”李鸿章道:“殷兆镛是江苏人,对老乡庞钟璐所办团练不以为然,却高看湘军,有些难以置信。”刘郇膏道:“正因殷兆镛是江苏人,了解苏浙风情,深知生于温柔富贵乡,吟诗作画,吹拉弹唱,样样厉害,唯独挥戈上阵不行,让庞钟璐带领苏浙人打长毛,还是别存幻想。湘鄂赣皖则不同,山高水险,民风剽悍,男人一站出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事实也是长毛横扫大半个中国,所向披靡,鲜有敌手,唯独与湘军争锋,屡遭败绩。也是殷兆镛看好湘军,才觉得不能让薛焕和庞钟璐继续把持上海,得让路于湘军阵营出来的人物。”
话说到了李鸿章心坎里,他道:“又怎么叫薛焕和庞钟璐让路呢?”刘郇膏道:“殷兆镛会转道上海,看望同年冯桂芬,再乘船北上,到时咱俩见他一面,让他发发声。加之庞钟璐想取薛焕而代之,也可借他力,先拿掉薛焕的巡抚。殷兆镛透露过,曾大帅撤换薛焕的奏折送达朝廷后,奕?一直犹豫不决,不愿让湘淮势力独占苏沪,还想留着薛焕,以制约淮军。庞钟璐了解薛焕底细,他若能上折参劾薛焕,杀伤力还是蛮大的。”
这确实不失为可行办法。也是刘郇膏对薛焕和庞钟璐知根知底,换作自己,初到上海,军政人事了解不多,还真想不出这些招数来。
酒罢出得海防衙门,本欲再返江南团练大营会庞钟璐,见天色已晚,只得直接回了淮军大营。刚入帐,庞钟璐亲兵过来传话,说鸿帅造访团练大营,庞帅恰好不在,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摆酒致歉,敬请赴约。李鸿章知道庞钟璐用意,满口应承下来。
翌日上午进城前,李鸿章先至开字营,看洋枪队训练情况。洋教官们正在手把手教洋枪队士兵用正确姿势装弹、握枪、瞄准之类技术,那份认真劲儿,恐怕也只洋人才有。何安泰和兵勇们自然也卖力,洋教官怎么教就怎么练,不打任何折扣。
鼓励教官和士兵几句,李鸿章出营上轿,进城去会庞钟璐。快到约好酒馆门外,掀帘要下地,刘斗斋飞马追至,气喘吁吁道:“薛抚刚才派人至淮军大营,说长毛已对上海发起进攻,请鸿帅速赴抚衙,共商退敌之策。”
李鸿章收回已落地的长腿,对刘斗斋说:“回营传达本帅命令,各营马上集结,准备迎敌。长毛既已行动,派往城北城西城南三方密探,定会返营通报敌情,让他们老实待着,等本帅回去,听取汇报。”刘斗斋答应着要上马,李鸿章又叫住他:“记得叮嘱各位营官,本帅回营前,谁也不能擅自行动,离营半步者斩。”
刘斗斋应声而去,李鸿章放下轿帘,说了钱公馆三个字。轿夫们弯腰起轿,直奔钱公馆。钱鼎铭得报,赶紧迎出来,一边扶李鸿章下轿,一边道:“听说长毛正向上海打过来,鸿帅还有空光临寒舍?”李鸿章说:“我来钱公馆躲长毛不行?”
钱鼎铭把客人请入客厅,倒上热茶,道:“一旦长毛攻破上海,鼎铭只能外逃,寒舍又如何藏得住鸿帅?”
“好茶,好茶!”李鸿章不慌不忙喝口茶水,再放下茶杯,看眼钱鼎铭,“鸿章打了十年长毛,灭贼决心从没动摇过,不然怎会远涉上海,自己主动送到长毛眼皮底下来?可打长毛得有力气,要有力气,须吃饱肚子。皇帝不差饿兵,空着肚皮去打长毛,没等长毛动手,自己先饿倒在地,不让长毛笑话么?”钱鼎铭道:“都怪薛抚不地道,拖延淮军粮饷。鸿帅先在寒舍歇着,鼎铭这就去抚衙跑一趟,要薛抚马上将淮军粮饷拨付到位。”
说着钱鼎铭取下衣架上礼帽,戴到头上。李鸿章也站起来要走。钱鼎铭说:“鸿帅也去抚衙?”李鸿章道:“见薛焕就烦,去抚衙干啥?我去中外会防局做做叫花子,看他们能否给几粒粮食,让淮军将士吃顿饱饭,再上阵杀敌。”
两人出得门来,钱鼎铭先跳上家用马车,奔巡抚衙门而去。
此时抚衙正风声鹤唳,戒备森严,仿佛长毛已打了过来似的。西花厅气氛更是高度紧张,薛焕坐于主位,面色如铅,一边是常胜军统领华尔,副统白齐文,江苏布政使吴煦,苏松粮道杨坊,一边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江苏提督曾秉忠,总兵况文榜,抚标统带冯日坤。
唯独不见淮军主帅李鸿章。薛焕已派出好几拨人去淮军大营催促,也没把人催来。屋里议论纷纷,这个说莫非得知长毛进攻上海,淮军拔营逃掉?那个说李鸿章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早在安徽时就已被长毛打怕,还不闻贼色变,乌龟样找个旮旯藏了起来?还有的说,一群叫花子兵,本就是来上海讨饭的,还能指望他们上阵打仗?
只有庞钟璐没吱声,心想李鸿章该不还待在酒馆里坐等,不见你和酒菜上桌,生死不走人?可自己离开酒馆时,已跟老板说好,若李鸿章赶到,要他先上抚衙领命,打跑长毛再请他,难道老板忘了递话?就是老板话没递到,淮军亲兵营接到抚衙急令,也会追过去,请李鸿章入衙会议,决无仍留在酒馆里等吃等喝之理。
久候李鸿章不来,众人难免烦躁,说军情紧急,催促薛焕发话,商议应对长毛办法,不能坐以待毙。薛焕脸色越发难看,猛咳一声,正要开腔,门被亲兵推开,进来一个人。大家以为李鸿章赶到,偏过脑袋,竟是钱鼎铭。
钱鼎铭奔近薛焕道:“看样子,薛抚在等鸿帅吧?”薛焕道:“长毛进逼上海,总得设法应对,各位都已到场,唯独李鸿章三请四邀,不见人影,难道非我本人上淮军大营给他下跪不成?”钱鼎铭道:“李鸿章没在淮军大营。”薛焕道:“不在淮军大营,去了哪里?逃回安徽去了?”钱鼎铭说:“去了中外会防局。”
虽说中外会防局顶着个局字,其实属民间松散结构,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联络中外豪商富贾,为保卫上海筹款劝粮,名下既无兵无将,也无枪无炮。薛焕没好气道:“当此长毛来犯之际,李鸿章跑会防局去干什么?”钱鼎铭说:“去找巴夏礼和冯桂芬要粮要饷,让淮军将士吃顿饱饭,再上阵杀敌。”
薛焕这才想起淮军抵达上海多时,还一直卡着粮饷未曾发放。看来李鸿章迟迟不入抚衙,也自有道理,你还没法追究他。此中内情又不好当众明言,薛焕只得假装糊涂,两眼盯住吴煦,厉声道:“请问吴大藩台(布政使),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煦心知薛焕故意推责,却还不好道明真相。上司面前就是这样,做没做出成绩,绝不可邀功,犯没犯下错误,却得勇于揽责。毕竟卡扣淮军粮饷重责不好揽,吴煦掉头质问杨坊道:“道台大人,本司不给你打过招呼,尽快拨付淮军粮饷吗?究竟落实得如何呀?”
明明是你俩不把淮军放在眼里,叮嘱缓发粮饷,如今军情紧急,李鸿章不知去向,却把责任往咱头上推。杨坊吱不得声,三人里自己官最小,由不得你解释,只得麻着头皮道:“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清楚,上海局势不稳,生产凋敝,商贸萎缩,税赋越来越难收取,一时银库粮仓空虚,实在没法支付淮军粮饷,不得不拖延至今。”
薛焕拍着桌子骂道:“难道银库粮仓空虚,淮军就不用吃喝拉撒啦?一旦耽误军情,上海有失,皇上问罪下来,你姓杨的负不负得起这个责?”杨坊道:“都是杨坊办差不力,没能及时筹足粮饷。咱这就赶回道署,清清银库,扫扫粮仓,只要有一两银子和一泣粮食,就毫无保留,通通拨付给淮军。”
“你到底能拿出多少粮饷?”薛焕问道,朝杨坊闪闪眼皮。也是相处多年,彼此心气互通,就是薛焕只张口,不出声,杨坊也能通过口型,读懂他藏在牙缝背后的声音。杨坊说:“扫仓清库,全部拿出来,应该能够满足淮军半月粮饷。”薛焕说:“行行行,能拨足半月就半月,赶跑长毛,再设法补齐。”
这就是薛焕,事到临头,还要留一手。在场各位听得出,薛焕是想看此次迎战太平军,淮军表现如何,表现可以呢,到时补齐不迟,表现太差,则另当别论。支走杨坊,薛焕又安排亲兵,速赴中外会防局,追赶李鸿章。
其实离开钱公馆后,李鸿章哪里没去,直接回了淮军大营。刚归帅帐,刘斗斋进来报告:“三路密探已至帐外。”李鸿章说:“让他们进来。”
刘斗斋闪身出帐,召进三路密探,分头汇报敌情。综合情报,原来李秀成派出五万兵力,交慕王谭绍光统一指挥,分别由正西、西北、西南三个方向往上海移动,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其正西中路和西北路人马各两万,双管齐下,夹击上海,西南路人马一万,防堵浙江左宗棠楚军。
密探出去后,薛焕亲兵追至,说杨道台已回苏松粮道,正在落实淮军粮饷,恳请李鸿章急赴抚衙,商议退敌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