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破例晋升阁揆,不喜反悲
谁知李鸿章高兴得太早了点,事情远非他期望的美好。原来慈禧召入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各大臣,刚提出海防二字,便满堂蛤蟆叫,遭到质疑,说大清已有现成水师,另花大钱购置军舰,建立新式海军,纯属戴着斗笠打伞,多此一举。还说阿古柏闹得正凶,左宗棠急于进攻新疆,有钱也得先保疆防,哪顾得上海防?
慈禧又抛出李鸿章所议,说新疆处于数千里之外,遥不可及,海疆却近在咫尺,海防不固,京师不安。众臣辩驳道,英法德美诸国洋人远道而来,无非想跟大清通商,从中牟利,意不在中土,俄罗斯则比邻中国,侵占伊犁,与阿古柏打得火热,新疆不克,中原不宁。
说得慈禧心里也没了底,问奕?有何想法。奕?本来认同李鸿章见解,觉得海防重于疆防。若是以往,怎么想就怎么说,不会躲躲闪闪。可自新君登基以来,奕?变得畏首畏尾,肚子里有话,不会轻易出口。也怪不得他,立储风波一闹,不仅自己与奕(左讠右睘)关系变得微妙,儿子载澄与新君载湉之间也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还有传言说,光绪母子分离,婉贞思子心切,每次见到慈禧,老是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要回儿子。慈禧可怜妹妹,好言相慰,说母以子贵,答应以后让她做皇太后。婉贞说她没姐姐志向和才能,无意后宫。慈禧懂她心思,说奕(左讠右睘)负责儿子起居课业,不过权宜之计,以后还会有大用。至于什么大用,慈禧没有明说,传到奕?耳里,他最清楚此话含意,也就处处小心,生怕授人以柄,自己丢官去爵在其次,牵连载澄罪过就大了。连海防与疆防之轻重,奕?早有定见,也瞻前顾后,生怕言多有失,不小心得罪群臣和皇父,半天不敢出气。慈禧不好逼迫奕?,叹息一声,说:“可惜文祥一病不起,不能前来参加廷议,他若在场,自可给本宫拿主意。”
奕?不置可否,大臣们更加来劲,坚持疆防优先,消灭阿古柏再说。慈禧眼光又回到奕?身上。奕?这才张开嘴巴,说:“可否拿出李鸿章与左宗棠两人折子,誊抄数十份,明发各部各省,让文武百官各抒己见,再集思广益,决定海防与疆防孰重孰轻,孰先孰后。”
慈禧想想,照准奕?建议,将李左两人折子誊抄明发下去。
结果其实不难预见,满朝文武最看不惯李鸿章得势,凡经其嘴巴说出来的事,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可行与否,都会劈头盖脸,一顿声讨和鞭挞。这次也不例外,听说李鸿章想购军舰,办海防,没有不愤起抗议的。理由跟廷议时王公大臣说法差不多,无非英法美德诸国眼里只有钱,俄国人却盯着中国大片土地,一日不拿掉阿古柏,大清一日不得安宁。
军机处又把众臣议论明发各处,李鸿章一见,觉得好笑之极,对手下幕僚道:“满朝文武都以为咱办海防,只是防英法美德,却忘了日本之存在。去年日本侵台,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另据日本回来的商贩说,日本又在打琉球国主意。台海系我领土,琉球为我属国,日本敢对台湾和琉球动手动脚,谁能保证他们不敢挑战大清?大清日后最大威胁,除万里以外的英法美德诸国,还有一水之隔的日本恶邻啊。”
许钤身与马建忠几位非常认同,说:“朝臣疆吏鼠目寸光,相国就上道折子,谈谈日本对大清的威胁,让他们长长眼界。”李鸿章叹道:“本督能做的,也只有上折争辩,除此别无他法。”连夜拟折,提醒朝廷,日本动作频繁,居心叵测,朝廷决不可轻视日本近邻,海防不固,总有一天人家会从海上打过来的。
清廷见到折子,又明发各部各省。众臣嘲笑李鸿章人大胆小,日本蕞尔小国,仿佛小小跳蚤,还能把被子拱起来不成?李鸿章只好再度上折,提出忠告,日本不是蕞尔小国,更不是被子下面的跳蚤,而是眼冒凶光蠢蠢欲动的恶狼。原来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痛下决心,改变旧制,研习西洋兵法,仿造铁路火车,开挖煤铁矿,置办电报,铸造洋钱,广借洋债,其势日张。还不断派出青年才俊,远赴英伦三岛,苦习西语、算学、律法、军事、机器制造、轮船驾驶,各大洋面的英国轮船上,没少见日本实习生。日本为何不学他国,专师英邦?原因也简单,日英皆行君主立宪制,都是岛国,且日本国土面积更大,人口更多,英国可以称霸世界,日本能不暗暗心动?说日本是蕞尔小国和拱不起被子的跳蚤,与说英国是蕞尔小国和拱不起被子的跳蚤,不一样好笑么?
李鸿章又由英国论及俄国。俄国强大不假,可其国土面积居世界之首,侵占他国土地的欲望自然没日本强。阿古柏新疆作乱,俄国能笼络他,大清也可怀柔安抚,就像西南藏回苗瑶诸族首领,准其自治,不照样相安无事么?况且大西北数千里荒漠,征战易,守土难,用兵易,安民难,就是收复回来,亦得不偿失。再说儒家传统,重王道,轻霸道,自古君臣都认为国家版图,并非愈大愈好。李商隐曾作诗云: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无论汉唐,吾皇开边意未已,备受后人诟病。正因如此,本朝康熙攻克雅克萨城,与俄人签订《尼布楚条约》,将原属中土的尼布楚拱手让给俄国。雍正更慷慨,还没开仗,就与俄订立《布连斯奇界约》和《恰克图条约》,把大片土地拱手让与俄国。康雍两朝号称盛世,国力雄厚,君臣乐意行使王道,觉得将蛮荒之地甩包袱送人,可为朝廷减轻负担,如今国力大不如前,还打肿脸子充胖子,硬着头皮与强邻比强弱,争高下,大可不必。
此折一上,满朝又是一片喧哗,叫嚷李鸿章肯定收了俄人大钱,才坚持送土地给俄国,卖国卖祖宗。最可恶者,公然污蔑康雍二帝,简直罪不容诛。还大批李鸿章欲购洋舰,筹办海防,实属数典忘祖,用夷变夏。又老调重弹,说什么洋人之长在机器,中国所贵在人心,立国需善用所长,制敌宜先知所畏。朝廷可恃者,乃华夏数千年礼义廉耻之维,列祖列宗之教泽。连天津教案也搬出来,说丰大业身挟利刃,施放洋枪,小民振臂一呼,立毙于空拳之下,足见民心可胜枪弹,只要礼教存,民心在,自可大败洋舰洋炮、洋器洋物。
礼教民心可胜洋器,完全是自欺欺人,慈禧看得出来,觉得还是李鸿章折子所言有道理,动了暂弃收复新疆之念。却依然犹豫不决,迟迟没有明确表态。李鸿章理解朝廷苦衷,琢磨着怎么助其痛下决心,把注意力放到海防上来。琢磨良久,忽灵机一动,心生一计,提笔给两宫上疏,请求趁新君登基之机,颁发懿旨,广开言路,让朝野官员就国计民生,建言献策,以供采摘实施。李鸿章用意是,海洋时代已然到来,有眼光的官员应诏陈言,必定离不开海防与洋务,只要言论呈入宫中,两宫掂量轻重,自会坚定信心,支持东南海防。
再度垂帘听政后,两宫也想做做从谏如流的姿态,见过李鸿章奏疏,立即颁下懿旨,广纳言策。各地果然反响强烈,言策纷纷送达北京。议题也如李鸿章所料,大都离不开海防与洋务。筹建海防,兴办洋务,最得力者便是李鸿章,有志者干脆直接走进三岔河口北洋衙署,求见李相国。李鸿章有求必见,北洋衙署门庭若市,热闹一时。
这一天衙署里来了一个特殊客人。门房报上名字,李鸿章眼前不禁为之一亮,大声传人进来!此人名叫薛福成,出身江苏无锡书香门第。其父薛湘系道光进士,尤其擅长八股文,文风独特,时人称为“薛调”,名噪天下。连曾国藩与李鸿章都曾坦言,能在科场告捷,皆因受薛调启发之故。在父亲影响下,薛福成从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曾国藩自金陵北上剿捻,沿途遍贴招贤榜,薛福成献上万余字的《上曾侯书》,曾国藩读罢,赞赏不已,聘薛福成进入幕府,朝夕晤谈,问计兵事、饷事、吏事、文事。曾幕历练七年,颇有劳绩军功,被曾国藩保举为五品候补同知。直至曾国藩金陵逝世,薛福成南下苏州书局任职,受李鸿章与李瀚章兄弟之托,编纂曾国藩文集。估摸着曾氏文集已然编成,正要函邀薛福成来入幕,不想薛福成出现在眼前,李鸿章能不惊喜?
不用说,薛福成定是见到两宫懿旨,北上建言献策,转道天津,送交曾氏文集。李鸿章见书如见师,爱不释手,翻阅半天,命人搬进环水楼,收入藏书阁。然后带薛福成登楼,观书,望云,听潮,再步入品茶室,取潞水煮茶,谈天说地。说到朝廷新君登基,两宫纳言懿旨,李鸿章急切道:“庸庵可否出示应诏策论,让本督开开眼界?”
庸庵乃薛福成字号。薛福成也有请教李鸿章的意思,双手呈上《应诏陈言疏》。李鸿章接读,只见文词铿锵,议论纵横,不禁拍案叫绝。疏中提出治平六策和海防十条,句句说到李鸿章心坎里。其中治平六策为:养贤才、肃吏治、恤民隐、筹海运、练军实、裕财用;海防密议十条为:择交宜审、储才宜预、制器宜精、造船宜讲、商情宜恤、茶政宜理、开矿宜筹、水师宜练、铁甲船宜购、条约诸书宜颁发州县。
阅罢,李鸿章取出纸墨,挥毫具函,向奕?隆重推荐薛文。函成嘱咐薛福成,进京后务必先上恭王府,恭请奕?专呈《应诏陈言疏》入宫,自可直达天听。改日又设宴为薛福成饯行,执其手道:“见过恭亲王,立即返回天津,替我参赞文事,筹办海防。”
薛福成点头答应,由李鸿章亲兵护卫,打马直奔京师。进城入得恭王府,奕?看过李鸿章信函,拿着《应诏陈言疏》,赶紧入宫,进呈两宫太后。慈禧读罢,也倍加赞赏,令奕?将薛文明发各部省,一时朝野震动,人人争相传抄,成为议论热点。
《应诏陈言疏》就这样吹响海防洋务号角,加之各地有识之士,也纷纷上疏,倡议兴海防,办洋务,朝野由此基本形成共识,两宫太后外加军机与总理衙门各大臣,都觉得海防势在必行,不可言弃。不过话说得含蓄,叫疆防与海防并重。重不重,全在资费二字上,亦即两防财力分配大体相当,不偏不倚。
这自然是李鸿章最愿看到的结果。打仗打的银子,军饷有限,西北没法开战,西北无战,朝廷才有余力,支持东南海防。李鸿章心情大好,赶紧召集幕僚,坐下来细化早已初具雏形的海防筹办规划,以便尽快呈报朝廷批准,付诸实施。
忙得正欢,周盛传进城,入衙拜见李鸿章。李鸿章心里也记挂着小站军垦之事,周盛传不召自来,自然正中下怀,赶紧传他入内,到书房里叙话。
寒暄几句,周盛传言归正传,开始汇报军垦详情。清廷贫弱,各军粮饷长年供给不足,李鸿章不愿等米下锅,天津新城建成后,命盛军移屯小站,开垦退海之地,栽种水稻,自给自足。水稻水稻,自然离不开水,周盛传率军开挖马厂新河,引运河水灌溉稻田。又沿海岸修筑拦潮大堤,预防海潮侵袭。盛军士兵大都来自两淮乡间,吃得苦,耐得劳,加之周盛传领军得法,不到两年时间,军垦大见成效,喜获丰收。
李鸿章边听边点头,不时首肯赞扬几句。周盛传趁机建议道:“小站一带,地广人稀,扩垦余地很大。上年盛军哗变,逃走一批士兵,可否适当补员,用以扩垦?”李鸿章道:“补员扩垦,倒也可行。打算怎么个补员法?”周盛传说:“垦田不轻松,须吃得起苦,建议还是征召咱两淮子弟兵。”李鸿章沉吟道:“眼下并非战时,征召两淮兵,军机处只怕不会同意。”周盛传道:“不过征召数百近千人,又属补员,用不着惊动军机处吧?”
李鸿章想想道:“也行,军机处办事一向拖沓,咨文来来去去,太耽误时间。况且历来军队补员,无定例可循,军机处也答复不了。不过动作尽量小点,以民工名义,分成分批征召,一次两三百人,以免引起地方官府注意。”
补员要求得到李鸿章应允,此行目的达到,周盛传松下一口气,道:“末将离营时,还给相国带来份薄礼。”李鸿章道:“薄礼?什么薄礼?”周盛传说:“几袋小站米。”李鸿章道:“小站米?盛军种的小站米?快快拿来,让我见识见识。”
周盛传起身出门,吩咐随侍亲兵,扛米进屋。打开米袋,只见米粒饱满光亮,散发着好闻的清香。李鸿章抓一把放手上,又是闻,又是瞧,道:“米相如此中看,口味应该也不错吧?”周盛传说:“相国可让后厨煮一顿尝尝,便可得知。”
李鸿章召进衙役,送米入厨。米熟出锅,请各幕僚一起来尝鲜。还在饭堂外面,就闻饭香扑鼻,诱得各位直咽口水。到得桌前,端碗扒上一口,一个个忍不住连连叫好,说是从没吃过如此香软可口的米饭。李鸿章顾不得斯文,三两下扒掉大半碗,这才抬头道:“咱东奔西跑,吃过千家食,咽过万家粮,口感如此好的米饭,确是头回享用。两淮盛产稻米,要说米质还算不错,却没法与小站米比,到底是何道理?”
周盛传笑道:“其一是小站土好水好,两淮土地无法相比。”众僚问:“小站水土好在哪里?”周盛传说:“小站一带属退海之地,本就很肥沃,且运河源自黄河,水含淤泥,腐殖丰富,灌溉水稻,自然既丰产,米质又好。”幕僚又问:“其二呢?”周盛传说:“其二是北方气温低,水稻生长期长,充分吸收水土养分,这便是小站米有营养又好吃的原因。”
众人很认可,许钤身笑问周盛传道:“盛军还要不要文员?咱干脆投入盛军,给周将军当差,天天有小站米吃。”周盛传笑道:“许道见笑,您与在座众兄弟都是大才,盛军塘太小,哪容不下诸位?兄弟们喜欢小站米,末将按时送米进城,确保各位餐餐有小站米吃。”
许钤身刚被李鸿章保为道员衔,故周盛传有此称呼。许钤身道:“你有这份美意,明天就送些来,免得过后忘记。”周盛传自然答应,第二天便让营官拉了几马车小站米,入衙分送各幕僚。众人顿顿有小站米吃,欢喜不已。
小站米从此美名远扬,无人不晓。天津大小官员和富商,还有各国驻津洋人,都想方设法进购小站米食用。外地官商到了天津,入饭馆吃请请吃,亦非小站米不食。以至天津城里饭店,只要弄得到小站米,必定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连江南首富胡雪岩北上办差,也转道天津,寻思弄些小站米,带到北京去走门子。小站米由盛军生产,胡雪岩入津伊始,就找到许钤身门上,让他想办法。许钤身南赴上海为轮船招商局斡旋时,受过胡雪岩优待,而今胡雪岩远道而来,这么点小小要求,自然得满足人家。许钤身亲自出城去见周盛传,弄了几袋上等小站米,赠给胡雪岩。胡雪岩感激不尽,物色天津最豪华酒馆,摆下盛宴,答谢许钤身。许钤身道:“胡老板到了天津,该钤身尽地主之谊,这顿饭总得给我面子,让我来请。”
“许道请也可以。”胡雪岩道,从身上拿出张银票,塞到许钤身怀里,“雪岩来得匆忙,没啥准备,还请许道笑纳。”许钤身黑着脸道:“你啥意思嘛,怕我没带银子,请不起这顿饭不成?”胡雪岩笑笑道:“许道说哪里话?小站米珍贵,你出此大力,给我弄到手,适当给点劳务费,不应该吗?欠您情太多,雪岩心里过意不去呀。”
许钤身收下银票,暗想还是有钱人大方,出手阔绰。心下受用,酒也就喝得痛快,不知不觉已有些微醺。话也多起来,忍不住问道:“胡老板此行,不是替左宗棠跑差吧?”胡雪岩道:“许道莫不是神仙?怎么未卜先知?”